當優雅成為制度：從劍橋晚宴看制度如何被演出【易倢】

 

作者：易倢｜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 113屆科管組研究生。

研究興趣：數位金融、服務創新

 

在劍橋大學的古老餐廳裡，燭光搖曳、牆上掛著歷任傑出校友的肖像，院士（Fellows）坐在高桌（High Table），學生們穿著黑袍井然入座。開餐前要用拉丁文祈禱，敬酒時要有固定順序，連侍者的移動路線都照著規矩來。乍看之下，這不過是傳統的儀式，但三位學者Dacin, Munir, and Tracey (2010) 卻從中看出一個議題的切入點：為什麼有些制度能歷經幾百年還存續至今？

他們的答案是，制度之所以長壽，不是因為有明確的法律或命令，而是因為人們在一場又一場的儀式裡，反覆地把它「展演」出來。在這樣的晚宴中，院士的地位、學生的階層、侍者的角色都在一次次表演中被重新確認。這些擺設、動作、禮儀、語調，其實是一套學院規範的排練。只要這場戲還有人願意參演，制度就能繼續存在。

儀式的展演：讓權力與制度披上優雅的外衣

正式晚宴最直接的功能，就是透過空間、角色與動作的安排，把階級秩序具體化。院士坐得高、學生坐得低、服務人員不入座，這種結構清楚地劃分出誰是誰，成為一種制度性的界限展示，一種以優雅為包裝的權力秩序。

整場晚宴的氛圍就像一齣社會劇，燭光、肖像與古老拉丁文營造出一種令人嚮往的莊重感，參與者在這樣的情境裡會自然地順從、模仿，並且想要被接納。這種順從正是制度最巧妙的地方：它讓人覺得自己是自願融入，而不是被迫服從。

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劇本，院士的任務是展現學術權威與文化品味，學生學習如何得體應對，並表現地像個紳士或淑女，而侍者則維持秩序、確保傳統被遵守。看似只是吃飯，卻是一場角色分明的社會排練。

個人的轉變：透過行為逐漸重塑身分

對許多來自非精英家庭的學生而言，第一次踏進正式晚宴的餐廳，就像進入一個全新的文明世界。刀叉的角度、酒杯的拿法、談話的節奏，都代表一種隱形的規範。這些規範不會被明說，卻無聲地要求學生相互學習。學生開始模仿同儕與院士的語調、觀察侍者的節奏，試圖在細節中找到「正確」的姿態。

久而久之，這些行為變成一種新的自然。學生不再覺得拘謹，反而可能開始享受那份「優雅」。他們的語氣更柔和、用字更講究、舉止更含蓄。這樣的轉變不是刻意模仿，而是透過日常儀式的潛移默化。正如研究者指出的，儀式能重新塑造個體的身分與自我認知。原本的階級界線雖未被打破，卻被重新排列。當行為比出身更能界定身分時，制度的力量就更難察覺，也更難逃離。

地位的轉變：當餐桌延伸為精英社會的入場券

對劍橋的學生而言，正式晚宴不只是一場學院活動，更是一種精英世界的排演。坐在高桌的院士與院長不只是學術領袖，也扮演著文化典範的角色。他們以身作則，示範何謂文明的學者與得體的社交者，讓學生在一次次的晚宴中，學會如何開啟對話、如何結束話題、如何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展現自信。

這場餐桌上的訓練遠比課本知識更有用，它讓學生在畢業後面對上層社會時不再緊張，而是能自然地進入對方的節奏。長期參與晚宴的經驗也在他們之間形成獨特的共同語言，將餐桌變成社交場合的延伸，成為辨識彼此的通關密碼。這正是所謂的「牛劍網絡」——一群透過共同儀式經驗而建立信任與默契的人。他們在社會的各個角落相遇，認出彼此，也接力維護那套秩序。

制度塑造信任感：理所當然的力量

若把劍橋的正式晚宴視為英國階級制度的日常劇場，我們會發現它不僅是傳統或禮節，而是一種讓制度被信任的方式。制度本身是抽象的，它存在於角色與規範之間，但若沒有被人經驗、實踐與再現，就無法長久存在。晚宴的祈禱、座次、燭光與語言，都是將抽象的社會秩序轉化為具體感受的過程。參與者在重複中體會秩序，在儀式中找到歸屬，進而對這套體系產生信任。

制度理論指出，社會秩序之所以能持續，是因為人們相信它是合理的。這種信任不僅是理性的認同，更是一種情感上的確信。儀式讓人們在互動中確認自己的位置，感覺自己屬於某種共同的世界。當人們願意一次又一次地參與、模仿與重複這些行為時，制度便得以延續。它的穩定並不依靠命令，而是源自參與者對秩序的默契與信任。

從燭光到螢幕：信任如何被重新演出

在金融體系裡同樣存在這種制度與信任，只是舞台從古老餐廳移到玻璃帷幕的交易大樓。銀行櫃台的服務節奏、投資顧問的談吐、交易平台的設計，都在表現一種看不見的制度。過去，人們透過面對面的互動獲得安全感，銀行的裝潢、櫃員的微笑、紙張的重量，都讓制度顯得真實而可信。如今，數位轉型讓這些經驗轉移到線上，辦理速度更快，但情感距離卻更遠。如何讓使用者在無形的介面中仍能感受到秩序與專業，成為金融設計的新課題。

劍橋用燭光與禮節讓階級顯得自然，金融業則透過流程與符號讓信任被建立。當制度能被人親身體驗並感覺合理，便不再需要強調它的穩定。燭光與螢幕雖然不同，但都在照亮同一件事：人們對秩序的渴望，以及在秩序中尋找歸屬的本能。

數位轉型的啟發：在介面中重建制度與信任

這樣的觀察提醒我們，數位轉型並不只是技術升級，更是一場關於「信任如何被體驗」的革新。當面對面的儀式被線上流程取代，人們看不見櫃員的微笑，也摸不到紙張的觸感，制度的存在感也逐漸消散。

因此，金融服務若要在數位時代維持制度的穩定，就必須學會以新的方式被感知。介面的節奏、操作的回饋、提醒的語調，都不只是功能，而是信任的設計。當使用者在互動中感覺被理解、被引導、被保護，制度就有機會重新獲得情感的根基。

劍橋的燭光讓人相信傳統的延續，而金融業則必須透過數位介面讓人相信系統的可靠。真正的數位轉型，並非讓人更快完成流程，而是讓人在速度與自動化之中，仍能感受到制度下的溫度。當科技懂得重演儀式，制度才能在螢幕中依然發光。

參考文獻

Dacin, M. T., Munir, K., & Tracey, P. 2010. Formal Dining at Cambridge Colleges: Linking Ritual Performance and Institutional Maintenance.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53(6): 1393-1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