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3日 星期日

當框架太僵,政策就會失焦——《Frame Reflection》的思考場景【黃品瑄】

 

作者:黃品瑄|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 113屆科管組研究生。

研究興趣:金融科技、數位服務、服務創新

 

To dissolve discord, begin with dialogue; and let frame reflection lead the way, for even the deepest rifts soften when we question the lens before we judge the view.

 

前言:當政策會議變成價值大誤會

公共政策世界裡,有一個一再上演的畫面:報告反覆修訂、簡報一再加長,數字換了好幾組,會議室裡的空氣卻依舊凝重。檯面上討論的是預算、法規與風險,桌底下較勁的,卻是「世界應該長什麼樣」這個更難說出口的問題。有人把政策看成防火牆,有人把政策看成跳板,同一份方案在不同人眼中,就像兩張完全不一樣的地圖。

Schön and Rein (1994)在《Frame Reflection》中提醒我們,許多「吵不完」的政策爭議,並非因為數據不夠,而是因為彼此帶著不同的框架走進會議室。框架不是教科書裡的名詞,而是每個人用來判斷:「什麼叫困難?什麼算是證據?誰被看作受害者?誰被視為應該負責?」的那副眼鏡。眼鏡一換,同一組統計可以被念成「危機警報」,也可以被詮釋為「發展契機」。

傳統三種模式——理性選擇、政治競爭、共識協商——在這裡常常漏氣。理性選擇假定大家至少同意問題的輪廓,只是在計算路線;政治競爭把一切縮減為權力與利益,卻解釋不了為何換了執政者,爭議仍舊盤旋;共識協商相信只要願意坐下談,就能找到折衷,卻忽略了一個尷尬的可能:如果根本沒同意「這是不是問題」,那麼協商從哪裡開始?

框架反思(frame reflection)於是成為關鍵的開關。當政策議題卡在原地,不再前進時,也許需要暫停增添資料,而是轉身問一句:我們到底是用哪一種眼光在看這個世界?這一問,看似哲學,其實非常務實,因為它決定了之後所有討論的範圍與方向。

德國早退政策:當老問題換了一套世代敘事

德國早退政策的爭論,像是一面緩慢轉動的鏡球,反射出不同時期的社會心情。從 1960 年代後期到 1980 年代,社會不斷在兩種說法之間晃動:提早退休,是一種貼心照顧,還是一筆向未來透支的帳?

在早期,政策被說成一個溫暖故事:讓勞工提早離開高壓現場,把職缺讓給年輕世代。那是一個「體恤」與「分享」的語言。在這個框架下,統計上顯示高齡勞工壓力過重、青年失業率偏高,就像一張張有力的照片,支撐著「早退是進步福利」的說法。

然而,隨著經濟轉型與財政壓力增加,故事的主講人換人,框架也跟著變。相同的制度,開始被改說成「浪費人力」、「拖垮基金」、「對下一代不公平」。報表裡的數字沒有忽然變壞,但被放進了另一種敘事:老年勞動力短少、保險支出攀升,於是早退不再是體貼,而變成失衡的根源。

這不是哪一種政策比較高尚,而是框架移動的過程。政策本身沒有神秘變身,變的是:誰握著擴音器、用什麼字眼說、把哪一群人放在故事中央。如果把德國早退政策看成一本被反覆翻拍的小說,我們會發現,每一版改編都挑出不同角色做主角:有時是老工人,有時是納稅人,有時是還未出生的下一代。對現代的創新者來說,這故事帶來一個不太舒服的提醒:你以為自己在設計制度,很多時候,其實是在爭奪誰有權決定「故事要怎麼講」。

MIT 電腦教育改革:效率藍圖撞上現場試驗

把場景轉到 MIT,主題換成電腦教育系統改革。這類故事在各種組織裡都聽得出回音:總部希望導入一套「更有效率、更一致」的系統,現場使用者則一邊點頭,一邊心裡盤算「又要被綁住了」。

規劃者心中的畫面,是一張整齊的流程圖:統一設備規格、統一管理權限、統一維護窗口,看起來就像一條條清楚的地鐵線,節點分明,責任清楚。他們在乎的是維護成本、採購談判力、資源公平。

使用者——老師、學生、實驗室助理——看到的,則比較像一間擺滿工具的工作室。他們每天在這裡試錯、改程式、接奇怪的線路,大多數時候先做出雛形,才有空回頭寫報告。他們的框架是「能不能自由換工具」、「能不能快速繞過繁瑣流程」,系統對他們而言不是方不方便管理,而是「會不會拖累我」。

兩邊都不是壞人,數據也都沒有說謊,只是說的是兩種不同的語言。對規劃者來說,使用者的「彈性要求」像是破壞秩序的小洞;對使用者來說,新系統則像一件尺寸死板的制服,把原本能跑能跳的身體困在裡面。會議一場接一場開,投影片換了幾輪版本,沒有一方真正說服另一方,因為彼此是在捍衛心中的價值觀,而不是單純在調整參數。

這就是作者所說的「沒有框架共識」:大家以為在比較政策方案,其實在守護各自習慣的生活方式。MIT 的案例之所以令人心有戚戚,正因為它與我們熟悉的企業情境高度相似:數位轉型專案、ERP 導入、AI 平台上線,一次次失敗的表面理由是「溝通不夠」「員工抗拒改變」,背後更深的一句,其實是:我們從來沒同意「問題」長成你說的那樣。

麻州遊民政策:多重道德語言中的共聽練習

第三個故事來到麻州,主角是不易被安放的遊民。這裡,不同的群體帶著各自的道德語言走上場:政府部門、NGO、社福工作者、社區居民,每一方都覺得自己的立場是出於關心。

在某些人的語言裡,遊民首先是「秩序風險」——需要管理與隔離的對象,重點在於街道安寧與公共安全;在另一些人的眼中,遊民是「被社會拋下的人」——關鍵詞是住房、就業、醫療,政策的標靶變成制度缺口;還有人把焦點放在「自立與責任」,擔心過度補助會把人困在依賴裡。

看似是在吵預算多少、收容床位要不要增加,其實吵的是「這群人究竟被放在什麼故事中」。是城市的負擔,還是共同的鄰居?是需要限制的對象,還是需要靠近的人?多開幾場公聽會、多寫幾份評估報告,若只是各說各話,只會讓彼此的語氣越來越硬。

在這裡,《Frame Reflection》讓一個關鍵角色上場:「反思型實務者」(reflective practitioner)。他們不是再設計一份更細緻的計畫,而是像一位細心的編舞者,安排各種框架有機會「互相聽見」:讓警察聽社工談遊民的人生歷程,讓社區居民理解收容機制背後的考量,也讓決策者在會議之外承認,自己那一套道德說法,只是眾多可能之一。

這不是文青式的泛泛對談,而是刻意調整提問的方式:把討論從「要不要補助」轉向「我們怎麼理解有尊嚴的生活」;把僵持從「誰對誰錯」引導成「在這麼多限制之下,有沒有可能暫時換一個角度?」

在這個案例中,看不到戲劇化的大和解,反而看到一種更務實的謙遜:政策人員不只是在設計制度,也在照看自己理解世界的方式。能不能暫時放下原本的劇本,聽聽別人的故事,決定了政策能走多遠。

從國家到企業:讓框架反思成為吵不完會議的出口

讀完這三個案例,難免會想:這些都是國家政策的故事,和企業有多大關係?若把鏡頭拉近到董事會、跨部門專案、小組工作坊,就會發現:很多內部爭執,其實是縮小版的政策爭論。

併購整合時,總部講的是「綜效」,被併購單位心裡想的是「自我消失」;談 ESG 時,財務部追問的是成本效益,品牌部在乎的是長期形象,前線人員則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新的指標綁住。表面上大家在同一份簡報上畫線,心裡拿出來比的,卻是一套套根深蒂固的框架。

如果沒有框架反思,管理團隊最容易走向兩種極端:不是強行壓過去,就是不斷延後決定。前者靠權力拍板,後者用時間耗掉反對,但兩者都難以解除底層的不安。

把《Frame Reflection》的提醒放進企業情境,可以看到幾個關鍵轉向。當改革遇到強烈反彈時,領導人若只會說「大家太保守」,就少了一個更有力的追問:我們與現場同事,是否在用完全不同的方式理解風險與價值?財務眼中的合理風險,或許就是前線眼中的生存線。

領導者也需要習慣一種新的角色:不只是定案的人,而是願意公開自己框架的人。為什麼這個指標在你眼中最重要?你害怕的是什麼?你願意放棄的是什麼?當高層願意用這種方式說話,下屬才有空間把自己的眼鏡拿出來討論,而不是在會後私下抱怨。

更進一步,組織可以把「談框架」變成一種常態練習,而不是危機管理的特例。策略會議中刻意安排來自不同部門的人說明「在我的日常工作裡,這件事是怎麼被感受的」,就像把同一個問題擺在不同光線下觀看。這樣的過程,也許慢,但比起只依賴指標與懲獎制度,更有可能鬆開那種看不見的對抗。

因為領導者面對的,從來不只是企劃書上的專案名稱,而是許多人心裡那句不太好說出口的話:「我不是不想改變,我只是還不相信你眼中的世界。」

結語:化解爭論,由對話開始

Frame Reflection》提醒我們,許多難題之所以久拖不決,並不是因為缺少方案,而是缺少被容許的提問方式。只要我們把所有衝突都歸因於「資訊不夠」「溝通不足」,就很容易說服自己:再多幾份報表、再多幾場說明會,事情總會上軌道。但一次次經驗告訴我們,真正纏人的是世界觀之爭,而不是選項之爭。

反思框架並不輕鬆。它要我們承認:自己習以為常的眼光,只是眾多可能之一;要我們接受:有人會把同一份資料,讀出完全不同的故事。這種反思會帶來不安,因為原本穩固的立場會鬆開一點,語氣也不得不放軟一點。

然而,如果沒有這一步,再多智慧工具、再多精密模型,終究只能在原有框架裡打轉。政策如此,企業如此,人與人之間亦然。爭吵之間,其實差的不是道理,而是眼光;框架一換,路就變寬,話也好談。

參考文獻

Schön, D. A., & Rein, M. 1994. Frame reflection: Toward the resolution of intractable policy controversies. New York: Basic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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