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6日 星期日

新加坡的逆耳忠言【蕭瑞麟】

作者:蕭瑞麟,國立政治大學商學院專任教授。目前致力於推動質性研究、行動學習、跨領域創新研究。


到了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跟玉山的同學一起上課,心中有好多回憶浮現。我年輕歲月中最精華的一段時光,就是在這裡渡過。現在商學院又建了一棟全新、雄偉的大樓。有時候,我很不能理解,為什麼台灣的資源不差,教授素質也不錯,可是學校硬體卻看起來像第三世界的水準。


新加坡國立大學(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其實不大,但卻找得到捐款人來負擔建築費用;懂得請優質的設計師建造國家級的門面。如果你仔細看,它教室用的材料其實造價並不貴,台灣絕對可以做得更好。為什麼台灣頂尖大學中,多數教室的設計令人搖頭?為什麼連大學裡的洗手間都那樣的不堪?為什麼學生連像樣的討論室也沒有?為什麼教授指導學生的空間像是老舊的庫房?更別說軟體了。在這種地方,你說可以訓練出菁英份子,實在很難令人相信。這應該不是缺錢或是沒資源。這可能是領導人並沒有「意識」到門面有多麼重要;更可能因為這些領導人也缺乏美感,竟然能容忍如此不美到礙眼的裝潢,讓這麼醜陋的教室、廁所一直不和諧地存在學校之中。

好了,發完牢騷了,言歸正傳。課程中除了聆聽三位老師的分享,內心也不斷地被他們非常逆耳的忠言所刺激。他們到底說了什麼呢?

新加坡將大舉到台灣的招募「外派人才」

新加坡政府發現,台灣人才素質非常好,工作敬業,更重要的是守法。台灣年輕人的薪資偏低,在台灣,賺兩萬八千元的人,在新加坡可以付他四萬。在台灣電子業付四萬五千元的,新加坡可以付八萬元。新加坡政府發現,引進大量的台灣勞工,不只可以解決當地的低階人才問題,更可以提升勞工素質,未來更可以提高華人人口比例,真是一舉三得。

可是,新加坡害怕台灣政客炒作,所以就不叫做「台勞」而叫做「外派人才」。台灣的年輕人也許並不是全部都是草莓族,但他們肯定是當前政治及經濟結構制約下的受害者。這樁事要解決,仰賴政府基本上是不靠譜的。政府應該會去強迫企業加薪,然後造成通貨膨脹,接著企業出走,剩下的企業就不再聘用員工,而全部改為派遣人力。問題,只要經手台灣政府處理,通常都是這樣的沒脈絡。

該怎麼辦呢?我想任誰一下子也想不出對策。但是,針對這個脈絡,玉山倒是可以藉此廣納人才,用某種方法去吸收及訓練未來的國際化人才。與其讓畢業生來新加坡洗碗、打工,不如玉山來提供優秀學生一個國外實習機會,讓他們充滿使命感地去開拓東盟市場。

台灣有「好苖」,華人的菁英都集中在台灣

陳老師在課堂上開了個玩笑。他叫藍老師為菁「英」,稱自己為菁「華」。我笑了出來,但看到其他同學都沒什麼反應,想來是因為對新加坡的脈絡不太了解。在新加坡,你要有成就,必須成績要好,才可以拿到企業奬學金、國家奬學金或是總統奬學金。之後,分發到政府部門工作,在英校(用英文上課的學校)體系中出頭天的,就是菁「英」份子。另外,在華校(講不標準華文的學校)高材生就叫做菁「華」份子。

書沒有唸好的話,就會跑到ITE(Institute of Technical Education)職業學校,新加坡人戲稱為「人生末路」(IT's the End)。這些學生最後成為這個制度下的「學渣」,因為學習到被搾乾了。他們認為,利用菁英治國就可以成就太平盛世。但真的是這樣嗎?這些菁英會唸書,派到工作崗位上也會循規蹈矩、奉行制度。但他們真的了解民間疾苦嗎?他們做得出有格局的決策嗎?當這些菁英離人民越來越遠時,有「非菁英」份子能夠監督他們嗎?我總覺得,會唸書不應該代表就是「菁英」。全部讓很會唸書的菁英治國,真是好事嗎?

不談新加坡了。台灣學生畢業的時候算不算是菁英呢?菁英多非天生,「人才」與「地才」通常多於「天才」。我們反而應該問的是,需要什麼樣的培育過程,才能夠養成一個菁英呢?考試考得好,只代表你腦袋中記下的知識多。可是如何去運用這些知識,作出明確的決策,需要的則是經驗、歷練與智慧。台灣大學制度幾乎處於失靈,訓練出來的學生在操作能力上大多有問題,不重視思考邏輯,多重視背書與盲目服從權威。這是台灣人必須警惕的訊號。

新加坡人常常自嘲,你們台灣的「苗好」,最優秀的華人都去你們哪裡了。我們的「種」不好,祖先是苦力,所以要多多努力。可是,怎麼我聽起來一點都沒有在讚美台灣人的感覺。

我們很小,誰都得罪不起

新加坡老師上課的時候有兩套版本,一個版本是講給台灣同學聽的,另一個版本是講給大陸同學聽的。他們說,我們是一個小國,得罪不起任何一個國家,所以我們要更努力。這些話常常從深具憂患意識的新加坡菁英口中聽到。

不知道為什麼,在上完最後一堂課時,腦海卻浮現了《清明上河圖》。這幅畫是北宋張擇端的作品,屬於國寶級典藏。這幅畫是宋徽宗趙構所贊助。歷史對趙構的評價是:一位很糟糕的皇帝,卻是很出色的文化部長。張擇端畫下了汴京城虹橋一代的城市景象。在全長五百多公分的畫作中,汴京的景色一覽無遺。趙構看了這幅畫後,頓時自我感覺良好,所以就取名叫做《清明上河圖》,但不是指清明節,他指的是清明盛世,是自我表揚啦。

根據歷史學家指出,張擇端在畫裡也選擇不畫某些「不合理」狀況,以免惹禍上身,像是漕船。這種官方的運輸船本來是用來運送米糧,但現實中也用來運送巨石,送到皇帝的艮岳園。要是船隻沉沒了,老百姓要賠款,押船軍官也要賠。於是,弄到最後,所有人都去造反了。西夏人看到,原來北宋如此的腐敗不堪,所以就很輕鬆地打進來;滅了北宋,毁了汴京。《清明上河圖》完成才不到十年,一個國家滅亡了,一個繁華城市消失了。

翻閱歷史可知,宋朝有強盛的文官制度,可是政治不清明癱瘓了文官。宋朝有名將、有軍事技術(像是長程飛箭)、有效忠的士兵,可是卻被奸臣用來做家庭代工,而不是軍事用途,弄到最後忠臣亡、名將叛。

新加坡的整體面積才比台北大一點,可是這些菁英卻時刻有憂患意識,努力建立出廉潔、透明化的社會,處理國際事務不意氣用事,善於遊走大國之間,每一國都不得罪。有常設的研究機構,隨時注意每個國家的政治狀況,向政府回報狀況,以便調整政策或制度。

台北看起來似乎也是清明盛世,城市繁華似錦,充滿文化底蘊。但是,台北還會不會有下一個十年呢?台灣需要有憂患意識的政府、有憂患意識的企業、有憂患意識的學校、有憂患意識的媒體、有憂患意識的下一代。唯有時時刻刻「困於心、𧗾於慮」,大家才有辦法振作起來。七十年前的台灣(由1945年算起,而新加坡上週末正好慶祝50週年,小台灣20歲)不也是在日本殖民後的艱苦狀況中走出,更創造出亞洲四小龍奇蹟,不是嗎?

就算台灣有「好苗」,也得讓他們歷經風霜磨鍊,才能夠長出堅忍的松柏。卓越,通常伴隨的是艱苦的處境;艱苦,才能卓絕。新加坡之行,就在此劃下句點。希望下次再來造訪時,我能夠有更好的消息與三位老師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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