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引用：重新理解研究影響力的三條路徑【黃品瑄】

 

作者：黃品瑄｜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 113屆科管組研究生。

研究興趣：金融科技、數位服務、服務創新

 

“Management research finds its worth not in conquest, but in communion—not in answers prescribed, but in questions inspired. When scholars step down from scholarly peaks and practitioners raise their eyes beyond immediate needs, knowledge flows like water finding its course, and influence blooms where understanding meets.”

研究與實務的差異

談到管理研究的影響力，總會遇到一個老問題：研究者和實務者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各自追求不同的東西，看世界的角度也完全不一樣。

研究者的世界：追求永恆真理。研究者喜歡站在遠處觀察，像是在高樓上俯瞰城市交通一樣，努力從一團混亂的資料中找出規律。他們的任務是發現那些「放諸四海皆準」的模式，建立能夠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理論。對研究者來說，最有價值的貢獻就是能從成千上萬個案例中歸納出共同邏輯，提出可以反覆驗證的理論架構。

實務者的現實：解決眼前難題。實務者的處境完全不同。他們就像急診室醫生，必須立即診斷、立即治療。他們的知識來自實戰經驗，面對的是「現在就要答案」的壓力。實務者需要的是今天就能用的解決方案，而不是明年才可能派上用場的美好理論。難怪他們看到研究者提出的抽象模型時會皺眉頭，因為這些理論往往無法直接告訴他們「明天開會時該說什麼」。

兩個世界的對話於是無法交集。這就產生了一個尷尬的局面。研究者辛苦建立的知識體系，實務者覺得太學術、太抽象；實務者累積的寶貴經驗，研究者又嫌太零散、缺乏普遍性。研究者用充滿專業術語的論文發表成果，實務者看得頭昏眼花；實務者分享的案例故事，研究者覺得缺乏理論深度。結果呢？所謂的「研究影響力」評估，往往變成單向的檢查：看看研究完成後，實務界有沒有人理睬。這種評估方式本身就暴露了問題的癥結。

其實大家可以是好朋友。不過，這種差異未必是壞事。就像一對個性迥異的夫妻，看似不合，卻可能正好互補。研究者的抽象思維幫助我們看見森林，實務者的野地智慧讓我們不會迷失在樹林中。如果能夠理解彼此的價值，而不是互相嫌棄，兩者其實可以激盪出更有趣的火花。關鍵不在於誰比較重要，而在於如何讓這兩種不同的「看世界方式」產生有意義的對話。當研究者願意走下象牙塔，實務者也願意抬頭看看更大的圖像時，管理研究才真正有機會在現實世界中發揮更深遠的影響力。

三種研究影響實務的途徑

想真正了解研究如何影響實務，不能只盯著「研究發表後有沒有人引用」這種表面功夫。學者提出三種不同的連結方式：後隨、前導和並行，這三條路就像不同的交友模式，各有各的精彩。

後隨路徑（Trailing Pathway）：先做研究，再看效果

這是最常見的套路，就像傳統的相親模式。研究者埋頭苦幹好幾年，收集資料、建構理論，最後把成果包裝成論文或專書丟到市場上，然後等著看實務界會不會買單。這種做法的好處是研究者可以保持「學者風範」，站在客觀的高度提出具有普遍性的見解。但問題也很明顯：單一研究很難立刻改變管理者的想法，就像一本書很難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影響力需要時間發酵，要靠一堆研究慢慢累積，才能逐漸改變管理實務的生態。所以別指望一篇學術文章就能撼動整個商業世界，影響力更像是溫水煮青蛙，需要從整體知識體系的發展來衡量。

前導路徑（Leading Pathway）：從實務問題開始

這種方式比較像是「帶著問題去學習」。研究者在動手做研究之前，就先和實務者聊聊，了解他們真正的困擾和挑戰。這樣一來，研究設計、問題設定、資料收集都會更貼近現實需求。舉例來說，許多關於「組織內部矛盾管理」的研究，其實就是來自管理者每天都在處理的頭痛問題：要創新又要控制風險、要追求效率又要兼顧品質。透過這種前導對話，研究者能更深入理解現場狀況，實務者也可能在參與過程中獲得新的思考角度。

這種互動雖然不一定馬上產出轟動學術界的論文，但它已經在悄悄改變知識發展的方向。

並行路徑（Concurrent Pathway）：一起做研究

這是最密切的合作模式，就像研究版的「戰友情深」。研究者和實務者從頭到尾一起工作：共同設計問題、收集資料，甚至一起分析結果、撰寫報告。這通常出現在行動研究或深度合作專案中。並行的魅力在於，研究者能以「局內人」的視角理解實務世界，實務者也能從研究者的理論框架中看到新的可能性。知識不再只是最終的研究報告，而是整個過程中雙方不斷碰撞、互相啟發的經驗。雖然這種合作對研究者來說挑戰很大（既要保持學術嚴謹，又要深度參與實務），但它能產生最直接、最深刻的影響力。

三條路，各有風景

這三種途徑不是互相競爭的關係，而是不同情境下的最佳選擇。後隨路徑提醒我們重視知識的長期累積效應，前導路徑強調從問題出發的重要性，並行路徑則展現了共創的威力。就像交朋友一樣，有人適合日久見人心的深度交往，有人善於一見如故的即時連結，有人喜歡並肩作戰的革命情感。管理研究的影響力從來不是單一事件，而是一個長期、多層次、動態交織的過程。當我們理解這三種途徑的不同特色，就能更清楚地看到：研究和實務其實是互相依存的夥伴關係，而不是誰取代誰的零和遊戲。

知識系統的互補性

要實現「知識系統的互補性」，我們得先承認一個事實：研究者和實務者各有各的絕招，與其逼迫其中一方改行，不如讓他們發揮各自的專長。

各有專精，各司其職：研究者就像是站在山頂的觀察家，他們擅長抽身而出，從高處俯瞰全局，尋找那些跨越時空的共通規律。他們能告訴你「為什麼全世界的組織都會遇到類似的管理難題」。實務者則像是在戰場前線的指揮官，必須在資訊不完整的情況下快速判斷、立即行動，還要在混亂中抓住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卻決定成敗的關鍵細節。這兩種能力其實都很珍貴。研究者提供的是「鳥瞰圖」，實務者掌握的是「街景實況」。

當兩種知識相遇：有趣的事情發生在兩者相遇的時候。研究者可以用實務經驗來檢驗自己的理論是否過度脫離現實，避免建構出「看起來很美但沒人用得上」的空中樓閣。實務者則能透過理論框架重新整理自己的經驗，把零散的「成功案例」轉化為可以持續學習和應用的知識。這不是簡單的「一加一等於二」，而是一種化學反應：兩種不同的元素結合後，產生了全新的化合物。

不是立即見效，而是長期發酵：所以關鍵問題不在於「研究能不能馬上改變管理實務」（這種期待本身就有點不切實際），而在於能否透過長期的對話、合作和累積，讓兩種知識在彼此的碰撞中逐漸融合。學術研究提供理論的穿透力，幫助我們看穿表象；實務經驗提供情境的靈活性，讓我們知道如何因地制宜。兩者結合，才能對組織面臨的挑戰提出既有深度又能實際操作的解決方案。

兩條河流的匯聚：我們可以把研究和實務想像成兩條並行的河流。它們各自有不同的源頭和流速，各自滋養著不同的生態系統。但在某些河段，當它們匯流時，就會激盪出新的能量，創造出更豐富的景觀。

管理研究的未來，不應該只追求單方向的影響力（「我的研究改變了多少企業」），而應該培養讓不同知識系統互相照見、互相滋養的能力。就像詹姆斯・馬奇（James March）說過的：「真正的進步來自學術知識與經驗知識的結合，而非任何一方的獨斷。」管理研究的價值不在於征服實務世界，而在於與之共舞；不在於提供標準答案，而在於激發更好的提問。當研究者願意走下山頂，實務者也願意抬頭望向遠方時，知識才真正開始流動，影響力才會開始發生。

 

在這樣的理解下，「影響力」不再是一個孤立的成果指標，而是一種持續流動的對話過程。它不是「我影響了你」的單向關係，而是「我們一起創造了新的可能性」的雙向交流。這樣的視角或許能讓我們重新思考：什麼才是有價值的管理研究？答案可能不在於論文發表的數量，也不在於被引用的次數，而在於能否促成更豐富、更深刻的知識對話。

參考文獻

Simsek, Z., Bansal, P., Shaw, J. D., Heugens, P., & Smith, W. K. 2018. Seeing practice impact in new ways.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61(6): 2021–2025. https://doi.org/10.5465/amj.2018.4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