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之眼：科技使用如何在日常互動中被形塑【易倢】

在資訊系統研究中，科技使用長期被視為使用者、技術與情境三者交織的結果。然而，在多數工作場域中，科技並非在封閉環境內運作，而是被他人看見的行為。這些旁觀者雖不直接操作科技，卻會因為看到使用痕跡而產生推論、判斷與回應。如果我們只分析使用者本身，便會忽略另一條重要的力量線：被觀看所引發的行動調整。本研究正是從這個缺口出發，重新思考「科技使用」如何在群體互動中逐步形成(Sergeeva, Huysman, Soekijad, & van den Hooff, 2017)。

文獻定位｜科技實踐觀點

既有的科技實踐（technology-in-practice）文獻強調科技的意義在使用過程中被形塑，但多半聚焦於使用者本身。旁觀者雖在部分研究中被提及，例如醫師避免在病患前使用 EPR 或同儕嘲笑手機使用方式，但其角色從未被系統性地處理。本文敏銳地指出這項缺口，進一步建構「旁觀者效應」的分析角度，說明使用者行為如何因他人的觀察與反應而逐步調整。這個觀點串連既有的社會互動研究與實踐取向研究，讓科技使用的分析更能反映真實的組織情境。

研究方法｜案例選擇、理論架構與資料分析

研究選擇手術房作為案例，理由在於此情境中角色分工清楚，科技使用也高度可見：非無菌護士負責操作 iPod，而無菌護士與外科醫生則能完整看見其使用行為。這樣的分層使旁觀者效應特別鮮明。研究採民族誌方法，進入手術房觀察日常互動，並搭配跨角色訪談、文件資料與跨時期比較。分析時，作者以科技實踐作為理論視角，追蹤使用模式如何在反覆互動中被調整、回應並最終穩定。

研究發現｜三項核心洞見

1. 無菌護士的「細微提醒」：在同一專業語言下的無聲協作

研究指出，無菌護士是最容易受 iPod 使用影響的人。他們需全程專注手術，並依賴非無菌護士的支援，因此最能察覺對方是否分心。作者指出這群人雖不直接命令對方，但會透過眼神、身體動作、小聲提醒來表達不安。

在訪談中，一位無菌護士回憶：「有時候她滑得太久，我就會抬頭看一下她，她就知道該把它放下了。」另一位受訪者補充：「我不會大聲說什麼，但我會用身體靠近，讓她知道我們現在在關鍵步驟。」

這些提醒不是制度要求，而是來自多年一起工作的默契。正因為雙方共享手術流程的節奏感，提醒才會以「點到為止」的方式出現。這些微小動作讓 iPod 使用逐漸被調整，例如使用者會避開某些關鍵時刻、不在手術開始時取出裝置，或在螢幕亮起時刻意遮住。

研究強調，這些細微提醒不是一次性的，而是長期反覆出現，使科技使用被慢慢「校準」到一個可接受的水平。

2. 外科醫生的「沉默容忍」：權力不缺席，但選擇不公開介入

相比無菌護士的直接反應，外科醫生則採取另一種方式：沉默。醫生清楚看見 iPod 使用，也知道可能造成分心，但他們對護士的工作負載與節奏並沒有對等的理解，因此不願做強勢干預。

研究中，一位外科醫生說了相當代表性的話：「我看到她在用手機，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查藥物資料，也可能是在處理別的事情。我不會假設她在偷懶。」
另一位醫生也指出：「如果我開口批評，只會讓整個氣氛變糟。手術中這是最不需要的事情。」

這些沉默不是冷漠，而是一種避免破壞團隊合作的策略。手術是一種高度依賴協作的工作，醫生深知一句公開的指責會破壞信任。於是，他們選擇觀察，但不行使權力。

這種「沉默容忍」在長期下形成了另一種訊號：既然醫生不反對，那麼 iPod 使用似乎並非嚴重問題。這種默許成為行為逐漸合法化的重要力量。

3. 科技的物質性成為觸發點：光線、動作與聲響引出的社會推論

研究的一大貢獻，是明確指出科技本身會因其物質特性而「引人注目」，從而觸發旁觀者的反應。這些反應並非源於使用者刻意尋求注意，而是科技自然「給出」的一連串線索。

iPod 在手術房中的每一個物質特徵——亮著的螢幕、手指滑動的軌跡、手臂的移動、甚至稍微低頭的姿勢——都會吸引他人的目光。作者指出：「這些線索不是使用者要給的，但旁邊的人不可能忽略。」例如，一位無菌護士說：「只要她的手往口袋移動，我就知道她又要拿出那個東西了。」另一人補充：「螢幕一亮，我就會注意到，那是在我視線範圍裡。」

科技的物質性讓旁觀者無法「不注意」。當旁觀者被觸發，他們自然會做出推論：她在看工作資訊？還是她在滑 Facebook？這些推論會形塑後續的提醒、沉默或其他回應。

有趣的是，這些科技線索並沒有被寫入任何規範，但它們卻是塑造使用模式最強大的力量。正因為這些線索反覆被看見、反覆引起反應，科技使用才會在現場的社會互動中逐步被調整並最終定型。

這三種力量——細微提醒、沉默容忍、物質性觸發點——共同構成旁觀者效應的核心。無菌護士提供精準的即時調整；外科醫生提供關鍵的沉默默許；科技物質性則讓所有這些互動得以啟動。因此，最終的使用模式不是由規範建立，而是由每日實際互動慢慢「磨」出來的結果。

啟示

理論意涵｜旁觀者效應與情境實踐

旁觀者效應指出：科技使用的形成不是單向的，而是使用者與旁觀者共同在場的結果。這個觀點延伸情境實踐（situated practice）的想法，強調科技使用是一種被看見的行為，因此具有「社會暴露性」。旁觀者的判斷會引導使用者重新思考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使用科技，進而改變集體使用模式。本文因此補強實踐理論對「他者在場性」的理解。

實務意涵｜設計數位服務時必須理解「場景」

本文的核心提醒在於：科技使用永遠發生在某個特定場景中。因此，在設計服務時，不能只關注功能與使用者，而必須理解科技會被誰看見、哪些行為可能被誤讀、哪些線索會引發緊張或不安。許多看似不合邏輯的使用模式，其實是旁觀者的存在形塑出的折衷結果。有效的科技使用並非靠規範，而是靠場景中多方角色的互動逐漸形成。

反思｜科技的使用，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

在討論數位金融服務時，這樣的洞見同樣值得放回日常情境中重新思考。投資與開戶看似是在螢幕裡完成的操作，但實際使用往往牽動著各種人際互動。投資人並非只是在介面裡管理資產，他們同時也活在他人的提問與關注之間。無論是在家庭聚會、朋友聊天或辦公室茶水間，績效總會以各種形式被提出檢視，而當有人問起今年的年化報酬率時，多數投資人都希望能迅速給出明確的答案。這類看似普通的對話，與手術房裡螢幕亮起所引發的注意其實十分相近，都會讓當事人在意自己此刻「看起來像什麼樣的使用者」。如果證券 App 尚未提供可以因應這些場景的資訊，投資人往往就得自己想辦法整理數據，例如在不同頁面切換、手動計算或另外建立紀錄，逐漸形成一套介於正式與非正式之間的替代方式。

這些現象提醒我們，投資科技的價值並不限於提升操作效率，還包括協助使用者在真實生活中處理那些模糊卻極具影響力的社會期待。介面所提供的每一個資訊組合、每一種呈現方式，都會在日常互動裡被他人閱讀與詮釋，並在無形中反向塑造使用者的行為。當科技能夠承接這些看不見的脈絡時，投資工具所處理的就不只是數據，而是一個人在不同場景中如何被理解、如何被看見，以及如何在這些互動中維持自己的投資敘事。也正是在這些被觀看的片刻裡，科技的角色悄悄從「操作介面」轉向「社會情境的協作者」，讓數位投資服務從功能性的設計邏輯，走向真正被使用、被依賴、也被納入生活節奏的形態。

參考文獻

Sergeeva, A., Huysman, M., Soekijad, M., & van den Hooff, B. 2017. Through the eyes of others: How onlookers shape the use of technology at work. MIS Quarterly, 41(4): 1153–1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