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葉晴|政治大學商學院 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 114屆科管組研究生。
研究興趣:音樂產業、服務創新、金融科技
因研究專案需求,有幸前往誠品音樂廳欣賞灣聲樂團《灣聲歌劇院》音樂會。雖然自己學習鋼琴已逾二十年,但回想起實際觀賞歌劇的經驗,說來慚愧,卻屈指可數。當代聽眾的娛樂選擇多元,在流行、影視、遊戲等多重聲光包圍下,正襟危坐的古典音樂顯得門檻較高,因此逐漸被邊緣化。原以為這趟觀賞僅是完成任務的形式之舉,沒想到音樂與文學的深度相遇,加上中西樂器與聲樂交織的編曲,卻讓我深受震撼、回味無窮。
音樂會中的文學:才子出家,捨名逐道
《悲欣交集》是灣聲樂團以弘一大師(李叔同)為主題的歌劇音樂會,曲由李哲藝老師創作,詞則出自施如芳老師之手。「悲欣交喜」出自弘一大師的臨終遺墨,這四字,濃縮了他對一生的總結。「悲」,是對過往塵世錯誤與業力的反思;「欣」,則是對信仰皈依與靈魂解脫的喜悅。李叔同的生命歷程,本身就是一部文學史。從早年在上海灘以「風流才子」名動文壇,到後來棄俗為僧,號弘一,這段劇烈的身份轉折,也映照了民初文人從世俗繁華走向精神追尋的共同軌跡。才子出家,捨名逐道;由風流儒生,化身弘一大師。
音樂會透過大面積投影與導聆,使觀眾即使沒有文學底子,也能掌握歌詞與故事脈絡。李叔同由風流才子轉為出家高僧的生命轉折,在音樂中得以具象化。
文學中的音樂:悲愴混沌,自省悟道
灣聲樂團的編制兼容並蓄,結合聲樂與西方弦樂(小、中、大提琴、低音提琴)與東方樂器(二胡、琵琶、揚琴、笛、笙),呈現出少見的跨文化音色。聲樂家領唱、樂團協奏,音樂結構精緻而富戲劇張力,展現出李叔同心境的四個階段。
首先,是悲愴。《哀遊子》一曲中,先用一段沉穩的下行音階,帶出男聲低音吟唱出「哀遊子愴愴而自憐兮」,緊接「弔形影悲」四字皆以悲壯、渾厚的二拍長音表現,展現出遊子李叔同在外,思念亡母之悲愴與孤獨。「惟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此處低音大提琴在正拍撥弦,彷彿心跳在耳邊敲動;那股震動也悄悄牽著聽眾的心,隨歌聲一步步走向遠方。
第二,是混沌。「想當日錯過最後一面,多少年鬆不開的糾結…不許兒見她最後一面」。母親臨死之前拒與李叔同見面,隨著男聲沉痛的呼告,樂團以分解和弦以及對位(Counterpoint),展現出聲樂與各器樂不同聲部之間的交錯、衝突、與對話,在紛亂的旋律線之間,我好似聽見李叔同內心的混沌與哀哭。
第三,是自省。「當我命中若眼裡有淚,非我留戀世間掛念親人」娓娓道來。此處男音與笛聲交錯,彷彿互為問答、亦如李叔同內心深處的自省。恰似在平靜的水面,水裡映出自己,在月光之中,反思己身。「而是有感於,悲欣交集」此處樂團各聲部一同漸強,支撐出男聲高亢、軒昂地高唱,宣告對於凡間世俗的頓悟,包含對母的理解、以及對於自身境界的追求,逐步邁向超然。
第四,是頓悟。「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在最終一曲《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經過結構與調性的改變,在潛伏的動機之中,轉換為慷慨大氣的曲風。這段可說是全場高潮。四位聲樂家齊聲唱出悟道後的透亮與安定:外在繁花盛放,內心也像滿月般圓足。
在這場演出中,音樂在文學的脈絡中流動,而文學也在音樂的共鳴裡被重新詮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提醒我們,人生少有圓滿,但人卻總在追尋那份圓滿。弘一大師教我們「執象而求,咫尺千里」,不執著於形式,方能接近真諦。
音樂會後的自省:真誠為心,奏共鳴之道
音樂會前,有幸在張老師的引薦下,進到後台,採訪樂團總監李哲藝老師與指揮家曾維庸老師。曾維庸老師提到,他與李哲藝老師都不是技術最頂尖的指揮家,卻能說服樂團中來自各地的優秀音樂家合作共演,靠的是「真誠」。他說,舞台上的音樂是極為赤裸的藝術,所有情緒都會被放大,錯誤也會被透明地檢視。但他們從不避諱提及自己的不足,而是希望以開放的態度帶領團員共同成長。
回程的路上,我發現曾老師口中的「真誠」,這正是整場音樂會的靈魂。音樂家們同樣有過孤獨與掙扎——自幼被困在琴房裡日復一日練習,為了追求極致的詮釋而與自我對抗。他們在台上傾盡全力,只為在音樂面前留下最真切的誠意。當舞台上的音樂家以帶著傷痕的靈魂,努力演奏出近乎完美的聲音,那份真誠的姿態,正呼應弘一大師那份坦誠面對生命的態度。
弘一大師以「悲欣交集」四字總結一生,並非超脫的宣言,而是一種徹底的真——誠實面對悲與欣、得與失、凡與聖的坦率。音樂家在舞台上所展現的,也正是這樣的真。無論是藝術或修行,真正能打動人的從來不是無瑕的技巧,而是面對自己的勇氣。正如弘一大師在生命盡頭仍能以平靜之心道出「悲欣交集」,音樂家在光影之下,用他們的真誠與不完美,演繹出屬於現代人的安放與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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