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知道什麼｢不是｣質性研究了！【廖珮吟】

作者：廖珮吟，京都大學經濟學研究科博士生。專注於職人的工作形塑的研究。

什麼是質性研究？

進入質性研究世界的這兩年裡，我曾經以為，不做量化研究，選擇以個案研究法、歷史研究法、人類學研究法等方式做論文，就算是質性研究了。在管理學的世界裡，以個案研究法做研究的前例比比皆是。想要參考所謂的個案研究，不管上網或是去查詢學術期刊，都可以找到一堆掛上個案研究之名的作品。也因此，我曾經以為，我知道什麼是質性研究。

然而，仔細一看，我發現刊登在各種不同學術期刊的個案研究「長得很不一樣」。比方說，能登得上台灣學術期刊的個案研究，與登上日本學術期刊的個案研究，以及能登得上頂級期刊的個案研究，在研究內容與意義的層次就有很大的不同。但是，這些全都叫做個案研究。

好像很少人懷疑到底哪一種「長相」的個案研究，才是「正宗」的個案研究。故事性描述鮮明具體，個案意義啟發點得深，長得「輪廓深」的個案研究，無疑是真的個案研究。然而，倘若研究者只是比常人有機會進入一個特殊的田野，取得一些一般人難以取得的田野資料，然後把這些田野資料變成所謂的「個案」，似乎也可以冠上個案研究之名。好像很少人懷疑，會不會有的個案，其實不算是研究。以及，這樣的個案，其實跟寫故事、產業報告、記者寫採訪報導沒有太大的區別。

猶記有一位量化學者曾對我說：「在我們量化學者的眼中看來，質性研究就只是在寫故事而已，缺乏科學的客觀性。」然而，一篇質性研究作品，真的就只有呈現一篇精彩的故事、或是呈現一個產業的特殊發展之處而已嗎？用個案呈現的方式，沒有經過驗證，真的就無法產生客觀的知識嗎？或是，這只是量化學者的無知或誤會而已。

其實，質性研究的作品的確是含有說故事、呈現一個產業脈絡、報導一些特殊題材的成分。說起來，作家寫故事，記者寫新聞報導，呈現的也是質性作品。然而，故事與新聞報導，卻稱不上研究。為什麼呢？同樣含有故事性、報導性特質的質性研究論文，與其他的質性作品，主要的區別是什麼呢？為什麼對量化學者而言，質性研究很不科學呢？

而科學，又是什麼呢？

梁啟超的演講裡曾提到:「有系統之真知識，叫做科學。」那麼何為真知識呢？在量化學者的認知裡，能夠驗證的，才叫做是有系統產出的真知識。對量化學者來說，質性資料中，以文字所呈現的受訪者的主觀價值觀、不理性的行動特性，這難以成為作為可供驗證的變數，也難以成為有系統性的知識。

然而，人本來就是主觀的動物，產生出有系統的真知識、真科學的方法，真的只有驗證一條路可行嗎？那麼要如何系統性的分析無法量化的質性資料呢？要如何從質性資料中，歸納出有系統性的知識呢？所有的質性研究，是否真的都缺乏系統性的建構知識呢？

面對這些疑問，近期我臨摹與比較了「長得很像」質性研究的作品，以及「經典的」質性研究論文後，我對於何為質性研究有了新的認知。也終於明白，為何量化學者，對於質性研究作品有這麼深的誤解了。

質性資料，不等於質性研究

原來問題之一出在於，有很多堪稱是質性研究的作品，其實只是有質性資料的作品而已。質性資料與質性研究的差異在哪裡呢？又有何相似之處呢？

我認為，質性資料與質性研究對內容所呈現的真實性、合理性，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性。而兩者之間最主要的差異則在於：一篇好的質性研究作品，會呈現出深刻的批判性論點與質問，讓讀者閱讀後，能達到深刻的省思，並且能舉一反三地運用，將知識應用於自己的生活中。

我發現了這個差異點後，同時我也進行自我省思，反省為何我離寫出一篇好的質性研究作品還有很長的距離？我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呈現具有批判深度的個案研究，與撰寫故事、記者報導、產業報告的質性作品有所區別？要如何找到理論角度，有系統的分析田野資料？要如何將實務的田野資料的特性，與先行文獻的論點做對話，才能設計出一篇能符合科學本質，生產出求真、求實知識的「研究」呢？

從反思過去我停留在做質性資料作品階段的失敗經驗中，我歸納出以下三種我認為能區分質性資料與質性研究論文的三個方法。

方法一：逆向思考

｢研究貢獻｣原來是整個撰寫論文過程的指引：我認為質性研究論文與質性資料作品的主要區別在於是否能呈現批判度。那麼，研究者要如何從田野資料中，挖掘出具有知識價值的批判論點呢？一個有批判性的論點，往往是經過與先行研究的多次辯證，以及深度探索田野資料後才有可能產生的。

那麼，當研究者在進入田野前，或是進入田野調查後，開始迷失於田野資料堆裡時，要如何找到理論角度去分析複雜的田野資料，又在其中，歸納出具有學術意涵的論點與批判角度呢？

最近，我發現包括我自己在內的生手，會迷失於田野許久的癥結在於：做研究的一開始，就誤以為自己很有特殊的眼光，已經看到了田野中待價預估的資料，而急於先做田野調查，但不紮實地去做先行文獻的探討。一旦先行文獻的探討做得不夠紮實，就很容易產生以下兩種結果。

第一，在個案的呈現上，由於研究者未能以清晰的「理論文獻的角度」去分析田野資料。結果，田野資料最終的成形，往往只整理成一篇故事或產業報告。而這一點，其實是很多所謂被大家公認為「個案研究」都有的長相。也難怪有不少量化學者都誤以為個案研究很不科學了，因為他們看到的是「山寨」類的質性研究。

第二，先做完田野資料整理後，才回去整理先行文獻資料。往往會變成在論文的最後一章「研究貢獻與結論」的部分，個案呈現與先行文獻的論點各說各話，缺乏理論與實務的對話。只有抽象的實務貢獻的呈現，缺乏學術上的貢獻。

也因此，近日我深刻體會到，要避免這兩種結果的方法，還是要及早回歸於基本功訓練。第一步，就是紮實地好好唸｢文獻｣，由文獻中練習歸納、推理與辯證。

讀一篇經典的質性研究作品，雖然頁數不多（才，30多頁～），但往往要讀好幾遍，推敲好幾遍，透過社群的共同討論，才能讀懂文獻要啟蒙的知識究竟是什麼。這也是包括我在內的很多生手，都很懶得去傻傻地、重複地閱讀文獻的主要原因。

然而，也唯有先讀懂先行文獻的脈絡，才有可能找出在先行文獻的理論中，不足之處為何。進一步來說，只要研究者有紮實地唸文獻，拉出一條理論脈絡的線，比對與現有理論不足之處後，心中就能明確的意識到自己的田野資料，可以去彌補哪幾個現有理論。這也意味著，研究者可以預測到自己能做出哪幾種方向的貢獻了。

在這樣的前提下，研究者就算進入田野後，被田野資料的複雜性給一時蒙蔽了雙眼，也能在意識自己想要往哪幾種方向做出貢獻的前提下，找到重新分析與探索田野資料的角度，減少在田野資料堆裡迷路的時間了。也因此，在做研究的整個過程中，時時去意識自己要做出哪些方向的理論貢獻，就宛如夜晚的北斗七星，能夠為迷航的研究者，指引出一個釐清田野資料的方法。

除此之外，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時時意識要做出哪幾種方向的貢獻，就等於心中是不脫離先行文獻的視野，是時時意識著立基於先行研究，去分析田野資料。這同時，再從田野資料中，探索能與先行文獻對話的可能性。這樣，不脫離理論角度去分析資料的做法，可以在分析田野資料的後期，避免個案故事所呈現的實務意涵與先行文獻的論點無法對話，而成為各說各話的窘境。讓資料與理論充分對話，才不會讓個案流於故事陳述或產業報告。

方法二：有正反合的辯證

呈現個案研究的深度：要讓質性研究論文，與質性作品區別的第二種方法，我認為關鍵點在於這個個案研究的內容是否探索出前所未見的論點與「深度」的批判性。我發現，不管是撰寫故事，或是記者的報導，都和個案研究一樣，均重視題材的真實性與合理性的呈現。然而，這兩者卻不見得能歸納出客觀性的規律性原則。故事型的案例難以建構成為科學的知識，以及呈現讓讀者深刻反思的問題。

也因此，除了要穩紮探究文獻外，我認為更重要是必須清晰勾畫出理論脈絡中的正反合，透過辯證，找出深刻又具有研究價值的研究問題，才有可能在日後的與田野資料對話中，探索出提出具有批判性深度的論點。

過去我曾犯的錯是：誤以為自己的個案中有一些特殊之處，看起來能補足單一理論角度的不足，就可以做為研究貢獻。然而，在閱讀過經典文獻後，我才認知到，其實我過去這樣的設計所作出來的研究，會是一篇缺乏深度，又很無聊的研究。

一套知識，往往不是只從表面上探索一兩層就足以見明。一篇經典的質性研究論文之所以經典，在於作者能用正反合層層思辨，能用有趣又發人省思的方式，呈現一個案例背後深蘊的隱性知識。

也因此，光是整理完先行文獻還不夠，唯有在此階段再接再厲地拉出正反合的線，找到疑似能成為深刻批判的問題後，才算是打好進入田野調查前的基本功。

方法三：分析，要多角構面

在看過了幾篇「山寨」的質性研究論文後，我發現個案研究，之所以容易被量化學者誤解成缺乏系統性、科學性分析的原因在於，這些論文其實沒有呈現完整的分析構面。

在研究設計上，沒有意識要用一個完整的架構去分析資料。這也是我過去所犯的錯之一。我發現在做研究的過程中，若缺乏意識，要使用哪些分析構面去整理資料，很容易把焦點放在整理田野資料，卻迷失在細瑣的探討。結果是，造成距離太近看田野資料，想得越細，往往也迷惑越深。

甚至。我還曾經誤以為，這樣的微觀探索與思考，是人類學研究的必經之路。殊不知，在看不清楚整個構面的情況下去寫個案，很容易產生缺乏系統性做資料分析，而流於故事性描述的窘境。

設計出一個完整的、多角的分析構面後，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能有助於研究者去選取什麼資料可以拿來做為分析的｢證據｣，會知道什麼看似重要，其實放進去會是｢廢話｣的資料不需要放入。這樣可以自然的去「浮睿明」（動詞）你的資料，讓精采的亮點透過不斷的「銳度」（Redo）浮現出來。

從0走到1的距離，最遠

老思常常唸著我們：「從0走到1的距離最遠，這個過程是很艱困的。走到1之後，就會快許多。」

那麼0是什麼？1又是什麼呢？我覺得對我而言，0代表的是，根本不懂什麼是質性研究，根本還無法辨識什麼不叫做質性研究，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做質性研究的方式。這種的狀態叫做0。

會造成這種情況的背景，一方面是因為於學術界的放水文化，以及不理解真正的質性研究。在亞洲學術界還與歐洲學術界存在極大落差之下，造成許多研究者，誤以為自己是在做質性研究。其實，真的所有質性研究者都知道自己在研究什麼嗎？大家心理其實是明白的。

質性研究，不是描述出一個個案，一個產業，一個故事就叫做研究。那充其量只是質性資料。質性研究的知識展現，一點都不直接，是需要研究者深練基本功去去耕耘研究品質的。

要能從0走到1，要能真切的理解何為質性研究，我想唯有先懂得慎選經典文獻，精讀經典文獻的論點與找出現有文獻的不足之處，拉出一條屬於自我的辯證，才能建立出深刻的研究問題，有系統的分析田野資料。

若能走到這一步，我想離1的距離，應該又更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