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演戲需要在「當下」投入身心靈去感受、去表達。我發現,當研究者的身分也成了田野調查中的共演者時,我不再只是採訪受訪者發表「過去」的意見。當我投入共演時,我也必須更有意識地打開五感去看田野中行動者們的行動;去聽行動者們表面的、內心的聲音;去品嚐、去聞、去觸碰各種產品。五感的投入,讓我對田野中所有行動者、場域、物件的感受力也提升許多。
宛如釀酒:時間×空間×技術×五感×創意
用心感受之後,其實我找到了很多超乎採訪內容的觀察細節、思維角度、剖析一件事情面向的深度。感受,喚起了我許多直覺性意識的覺醒。直覺性的覺醒,則讓我對尋找資料、設計採訪方向、辨識要找哪些受訪者的判斷上,很自然而然地產生一些轉變。這些轉變,帶給了我思維上的啟發。以往,我常把田野調查視為是一種必須用理性思考的事情。當我發現,投入五感去融入田野後,我在田野中的感受,會不知不覺的牽引我行動上的轉變。這可以體現於我蒐集到的田野資料內容、觀察與採訪的面向與層次。甚至,我自已在田野中的定位也產生轉變。
這些轉變,讓我在很短的時間內對田野調查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我對這層認識的描述,恐怕不只有受訪者們的意見,還有更多是我所描述受訪者的情感、思維這種非語言、非表象可看得到東西。這些細節,加深了我對田野的認識,也讓我在解讀田野資料的方式上,能以更深刻的角度進行詮釋。
雖然,今年初我才開始與受訪者共同參與新產品開發。但是,在短期內浸在田野的時間密度(時間),多次參與活動的密度(空間),在我成為田野調查中的共演者,投入自己的「五感」去體會、參與、行動後,我擷取了包含我在內的研究資料,解讀了包含我所觀察到的現象與表象。這些「我對田野調查的感覺」也刺激了我的感性,讓我能用不同面向的角度,不同的「創意」去解讀田野資料。
這樣進入新田野的研究歷程,讓我覺得很像是一個釀酒的過程。釀酒的初期,多是利用微生物的發酵作用,去分解原料中的成分,再經由酵母菌發酵產生酒精。像啤酒、清酒、葡萄酒這一類的釀造酒,酒精濃度較低,只要經過發酵、過濾的程序就可供飲用。
不過,像高粱酒、威士忌、琴酒、白蘭地這一類酒精濃度在20%以上的蒸鎦酒,在處理上就會多了一道蒸鎦的程序。除此之外,像白蘭地與威士忌還會放在橡木桶中長期熟成。在熟成期間,橡木桶的木材香味、單寧酸、色素會伴隨著時間慢慢地融入酒中,熟成的時間越長,就越能形成酒類特有的香味、風味,以及熟成後的「個性」。
熟成的歷程,看起來是一種技術導向的過程。實際上,要能釀出具有鮮明特色的好酒,必須要依賴釀酒師本人融合專業技術與感性去判斷究竟要使用何種水質、哪一種類的橡木桶、使用過幾年或幾次的橡木桶能溶入怎樣的木材風味到酒裡的想像、橡木桶的大小與熟成速度的考量、熟成空間的溫度與濕度為何等評量。
這些釀酒細節的選擇,都必須透過專業釀酒師累積大量細微的觀察,憑藉著累積的經驗值去「想像」酒精與橡木桶、時間、空間交織後可能產生的變化。或許,能像這樣釀酒熟成的過程,與其說是釀酒技術的展現,不如說是釀酒師結合了技術,以觀察力所培養出獨到的感性所釀造出來的。像有些酒的熟成時間,往往是在歷經10年、20年的時間才開桶。
開桶之後,要如何調配出一款經典好酒,則端看釀酒師如何揮灑創意去混搭不同熟成方式、不同熟成時間的酒。甚至,有的釀酒師還會把混搭後的酒,再次放入橡木桶內熟成。讓酒的香味與風味能在品嚐時, 呈現出一款好酒在渾搭與再熟成後的層次感變化 。其實,這樣的釀酒階段就像是一種藝術性的展現。熟成階段,酒精與橡木桶的融合,在時間淬鍊下究竟會產生怎樣的化學變化,更是令人難以預料。
若非到真正把酒品嚐入口的那一刻,往往連專業的釀酒師也很難保證自己釀了這麼久的作品會呈現出何種風味。我覺得在詮釋出一篇經典質性研究論文的歷程也是如此。就像在釀酒的初期,必須先用「微生物」去「分解」原料中的成分,才能再進一步做發酵;研究者在田野調查中,則是必須先以「五感觀察」田野現象,「釐清出」想要進一步探索的研究面向後,再做深入的調查。
其次的釀酒過程裡,會運用「酵母菌」去「發酵」成酒精。在這個階段的酒,多半只是凸顯出原料成分的特色,還未能呈現出酒本身個性的獨特之處。在發酵階段的重點,是發酵出酒的骨架「酒精」;這就像在田野調查中,當研究者融入田野,已經針對幾個面向進行主觀性、客觀性的資料收集後;對田野的體會,就能幫助研究者找到幾個「角度」去「詮釋」田野資料。
在這個階段對田野資料整理的重點,在於形塑出研究論文的骨架,也就是找到「詮釋的角度」。這宛如釀酒程序中最後的熟成階段裡,端看釀酒師平常透過五感去觀察釀酒過程的細節後,所培養出什麼樣的個人品味,再去發揮專業技術的判斷;選取要用什麼樣的橡木桶、存放空間、存放時間來讓酒熟成。至於熟成之後,要如何渾搭酒才能呈現出獨特的香氣、風味,則端看釀酒師的創意。於是,在熟成的階段裡,五感、時間、空間、技術、創意是取決於一款酒能否成為經典的重要關鍵。
同樣的,我發現研究者在投入「五感」充分觀察、採訪取得一些田野資料,也找到幾個詮釋田野資料的角度後,伴隨著研究「時間」、參與活動密度的增加(空間),也愈能了解田野的細節。研究者對田野的掌握程度愈高,往往也愈容易在實務操作中,提升自我經營田野、研究田野的技巧(技術)。對田野夠熟悉,經營田野的技術提升,解讀田野現象的角度也會變得更多元。
田野資料收集完之後,接下來,就端看研究者如何有「創意」的以適當的理論角度去詮釋田野資料。宛如經典好酒經過時間的熟成般,經過對田野資料多次多面向的解讀、層層的理論辯證後,才能詮釋出一篇有深度又有趣的研究論文。
再次,重新認識「田野」
回想進入博士班課程初期的我,那時我所做的量化研究,是用看似理性、有系統的研究方式,去透過研究模型驗證假說來解析資料。然而,做量化研究的時間越久,我就越感到空虛與不快樂。因為,在量化研究中的假說與統計模型的建構,往往很難捕捉到人有多種主觀、感性的面向,而這些情感面向,往往又會對人類的行動與決策產生莫大的影響。只用數字的研究,難以客觀詮釋出這些細微情感的演化,對種種企業問題、社會問題所產生變化的脈絡。於是,到最後,我很難再說服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跟隨學術主流,好像玩這樣無意義的遊戲也無所謂。而後,在接觸到質性作品、質性研究論文後,這些質性作品當中所隱含的智慧與啟發,觸動了我的心靈,讓我產生對過往諸多人生選擇的反思。思維的革命,也讓我無心的挑戰了體制;在博士班中期,我轉作質性研究。
然而,回首轉作質性研究初期的研究歷程,我至今才猛然發現,那時候的我,竟然仍是帶著量化研究者的腦袋與研究方式在收集研究資料、經營田野。過往思維與結構的限制,是如何的囚禁自已,是直到這次進入新田野,改變做研究的心態、方式,再經歷過對自我詮釋後,我才終於醒悟。
質性研究中的田野,是由許多人事物、場域、時空所交織而成的。田野,不是數字所組成的。所以,無法被驗證,也難以被有系統的分類解析。因此,要能滲入田野,不是只有理性的採訪,自以為這樣就能取得受訪者的主觀意見即可。唯有研究者親身融入,在時空的醞釀下,深入的了解田野當中的諸多面向後,進一步釐清研究面向,再抽離田野思考,經過層層解讀與辯證,才能夠深入詮釋一個現象背後所隱含的研究與實務上的意義。
守得雲開見明月
在釐清這些研究歷程對我產生的意義後,我發現伴隨著不同研究歷程的演進,我對自我身分的認同也產生了轉變。初踏入質性研究的我,只把自己視為是一個從量化研究,轉做質性研究的研究者。研究的方式是透過採訪收集資料,目的是完成一篇學術論文,順利畢業。在了解行動研究共演的本意後,我則多了一份社會關懷的心進行共演,投入五感在田野中行動,伴隨著時空的推移,精練我解讀田野現象的敏銳度。或許,我仍需要多些時空去找出適當的研究角度去詮釋田野資料,而我會願意慢慢等待,不再以為只要快速的採訪過幾次田野資料,就能寫出一篇論文。因為,一篇有獨特見解的質性研究論文,就和一款經典好酒一樣,是需要經過時間,以及超乎釀酒師想像的熟成階段,才能淬鍊出經典作品的後蘊。
有了這層理解後,很巧妙的,我發現心中長久的懸念,就在詮釋過自我過往的研究後豁然開朗。也因此,我定位出了現在的自己做研究的歷程與態度,正宛如一位專業的釀酒師在釀酒的歷程與心情。這樣對自我的詮釋,讓我發現在時空的淬鍊下,五感投入所培養出對現象解讀的敏銳度,終將會進而深化專業技術、灑創意格局的美妙。這讓我從做質性研究中,找到了新的樂趣。
或許,在往後的研究歷程裡,我對自我的研究身分、研究方式又會產生不同的詮釋。無論如何,我終於釐清了當下自己在研究中的定位。原來,我學習質性研究的目標,是想成為一位專業的釀酒師。
而閱讀這篇文章的你,是如何定位現在的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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