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30日 星期六

失控的田野(下)【廖珮吟】

作者:廖珮吟,京都大學經濟學研究科博士生。專注於職人工作形塑的研究。

人,是行動研究中最大的變數

人,其實是一種慣性的動物。有的受訪者過去有過驚人的成功經驗及成功方程式。對研究者來說,要讓受訪者「真正認知」到照過去的方式做,在未來已經行不通,其實就是一個極其困難的任務。有很多受訪者不是不想改變,受訪者會願意讓研究者來研究,都意味著他們是真心想透過合作,來促成一些改變。只是,殊不知難就難在於光是有心,並不代表就能成就大事

像有的受訪者,一開始跟你說想創新。但是,真正在討論商業活動改革時,他卻會全副武裝,頭戴鋼盔,手拿盾牌,身著盾甲,備好兵器,用他過去輝煌的戰績所創下的教戰守則與研究者對戰論點。也有的受訪者,表面上雖然極力認同你所提出的「異見」,私底下還是又照老模式做的換湯不換藥。

通常研究者會面對的受訪者,又多是某個專業領域中,習慣發號命令的領導者。面對這一類人物,就算你對他直言說他的盲點,受限於過去成功方程式的受訪者,也絕對聽不進直言背後的美妙之處為何。唯一的辦法,只能用暗示性的方式去提點。

但是,當提點了N次後,仍不見效。甚至,還發現受訪者竟然偷偷的照老方法做事情,那種不被尊重的感覺,著實令人失望。這樣的現象,也使得在做行動研究的路上,有多少莘莘學子氣到吐血而無力前進。

所以,有許多做過質性研究的先烈都會說,做質性研究很花時間,做研究要求急速,還是做量化研究最快了。的確,量化研究只要搞定數字就好了,質性研究要面對人,既費心又費神,如果研究者的氣不夠長,很快就氣絕身亡了。

對現階段的我而言,在行動研究中,我覺得要面對的最大挑戰,正是所謂「人」的問題。人的多變,往往在看不見的人心背後悄悄展演。有些時候,當我察覺到一些隱性變動時,會對人性的特質感到失望與驚訝。也在這樣的時候,才驚覺到做行動研究這件事情,簡直就像是一個考驗研究者耐心、智慧、應對能力的特級任務。

每一次對受訪者深感失望時,饅頭總會安慰我:「人哪有這麼快就改變啊?」除此之外,有時候,饅頭還會在傷口上撒鹽,他會說:「你看你還不是一樣,我叫你每個星期寫三篇文章,你還不是沒寫出來。」

失控的意義

的確,人總是看不清楚自己。看別人,總是很容易把問題看清楚。看自己,除了有些地方總看不清之外。甚至,可能連自己哪裡有問題都不見得能覺醒。也因此,饅頭的提點,讓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後,開始反思田野失控這件事情對我的意義。

我難道要因為受訪者的失控,就放棄我當初做行動研究的初衷嗎?我不是想做好行動研究嗎?現在就放棄,那跟當初沒做這個研究的情況,又有什麼兩樣呢?我必須要回到初衷,重啟研究者的修練。

過去,在一次又一次面對受訪者的脫序演出後,我總有種山窮水盡疑無路的無力感,心灰意冷的提不起勁去推展研究進度,想就此歇步。但是,回想做行動研究的初衷,會發現那一份想把在學術中所獲得的知識運用於實務的期望;那一份期望受訪者可以有所突破的社會關懷;那一份想做一篇有系統的詮釋型研究的決心。其實,這些才都是我應該關注的重點,以及應該遵循到最後的目標。

雖然,田野失控的確會讓人失去耐心。但是,那只是一個過程。儘管過程曾讓我不開心,其實我應該問自己的問題是:這個過程究竟給了我什麼啟發?我覺得從面對田野失控的過程中,其實,我學到了三件事情:

第一, 正面思考,如何把錯誤變美麗。

以前,每當受訪者失控演出時,我都很擔心受訪者又在做換湯不換藥的事情。這樣下去,究竟要怎麼讓這場行動研究成功的展現其成果。但我現在覺得,就像饅頭說的,人不是這麼容易就改變。既然「改變」不是一個容易超脫的人性,那麼我們就應該學會換個角度去看田野的脫序演出吧

正面去想,其實當田野失控時,正是研究者可以去收集受訪者犯錯證據的時候。面對這些田野失控的證據,只要不是在氣到失去理智的情況下去解讀,我相信都還是能解讀出一些意義。這些證據也能豐富研究資料,讓整篇論文的故事更迭而有層次。這樣,除了添加研究故事的精采度,整篇論文的論述也會更加豐富。這麼說來,我還應該感恩受訪者「在無心之下」去浪費了他自己的時間犯錯,提供研究者豐富資料的機會。

第二,敏銳自覺,才能不受侷限。

其實,許多做質性研究的人通常會具備心細的特質。心細的人,才會了解到探索現象中的細節有多重要,也才會有心想做質性研究。然而,有心,不代表有耐心。心細的人,通常敏銳度也比較高,自然在察覺到田野的異樣後,難免會感到不悅。

我就曾在幾次心灰意冷後,實在很想放手不管。但是,我現在理解到,心細而能快速察覺異樣,是一種優點,卻也是一種研究上的限制。也因此,身為一個敏銳的質性研究者,除了敏銳的觀察田野與受訪者,也別忘了還要時時敏銳的觀察自我,自覺是什麼侷限了自己,才不會模糊焦點,而忘了什麼才是做研究的最終目標。

第三, 淡然處之,當作自我修練。

其實,不管是行動研究或是人生,總難免會碰到許多意外的事情。只不過,做行動研究會碰到的意外密集度比較高而已。面對這些狀況,我覺得,雖然研究者一開始是懷抱研究的初衷,社會關懷去做行動研究。但最終若實在無法與受訪者達成共識,那也就算了吧。

人,生來本來就是獨立的個體。個人之業,個人擔,一切端憑個人造化。若研究者所懷抱的社會關懷,無法促成受訪者落實。那麼,至少也還可以正面思考一下,要如何使用手邊有的田野資料,形塑成一篇研究。做研究中碰到的失望,只是一個過程。做研究,也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已。更重要的是,如何把這個過程中所取得的資料,形塑成論文。重要的是,別讓這份失望影響自己想做質性研究的初衷;更要緊的是,別讓這份失望影響自己生活上的快樂。失望只是一種情緒;別放大它,淡然以對,自然能找到自在

夥伴,不孤獨的研究路上

行動研究,其實不只是一種研究方式。正因為行動研究中,需要具備洞悉人性、懂得彈性應對人的能力。若不懂人性,無法超脫人性的限制,對研究者來說,往往就很容易碰到許多障壁。然而,研究者也是人,也會有盲點,也會有看不清,理不清的時候。這時候,研究夥伴的存在就極其重要。

夥伴,可能是饅頭,可能是同一個研究團隊的研究者;可能是資深的研究助理;也可能是一個優秀的前人。無論如何,夥伴的存在可以在你累的時候,拍拍你,鼓勵你,讓你一吐怨氣,給你力量。夥伴,也會分享他的研究經驗,以及前人的研究經驗,讓你知道,不是只有你碰到這些受氣的狀況,而是大部分的田野都會有這樣的問題。

大部分的研究都是孤獨的,儘管所有研究歷程的細節,是不可能讓研究者一一找到適當的夥伴一同分擔辛苦之處。但是,有些時候,在真正需要幫助的時候,尋求夥伴的協助與建議,絕對會更事半功倍,也能縮短研究停滯的時間,讓研究更順利的推展下去。

前進,是面對失控的唯一妙方

200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益川敏英教授曾說:「光是停在那裡,理想的結局也不會主動到來。就算是一邊困惑著,一邊碰壁,只要有實際採取行動,原本所懷抱的憧憬,也能轉變成理想的結局。我是這樣相信著的。」

研究中會碰到的停滯,其實只是一個過程。我想更重要的是,在失控田野當中,如何找到可以自我掌控的部分,前進下去。所有優秀的研究者,都是跟益川教授一樣,趕快認清現實,保持前進,才有機會看到理想成果的展現。

不執著於無法掌控的事情,修練自己,學會掌控自己的情緒,掌控自己的弱點,持續保持前進。我想,這就是失控的田野所告訴我最重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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