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蕭瑞麟，國立政治大學科技管理研究所教授，研究領域為行動研究法、劣勢創新、使用者脈絡，致力於原創性學術作品。
紅豆被店長誤會了，所以銅鑼燒做不好。
好人被謠言誤會了，所以人生總難圓滿。
昨天（2015-10-03）中午到台北光點帶著兩個小朋友去看《戀戀銅鑼燒》，中午12:40開場，可是人來得不多，看著院線的時程也只有排兩周的上映期。似乎片商對這部電影沒有太多的信心。我並沒有事前做太多的準備，以為這是一部溫馨小品，適合全家觀賞。看完以後才發現大為失敬，原來這是一部大師級的作品。觀賞過程不禁令人熱淚盈眶，但傷感之後竟然有一種被療癒的溫暖。
家中老三出來之後，一直抱怨好難看，嘴裡面一直嘮叨著說：什麼都看不懂，電影中怎麼都拍一些生活的瑣事，沒有什麼幽默或是逗趣的情節。我與妻子笑了一笑，帶他們去吃下午茶。老三當然看不懂，可能他只有國一，可能他平常都不看文藝電影，只看好萊塢影片，習慣平鋪直述跟熱血沸騰的劇情。老二倒是令人意外，問了一些超過高二年齡的問題。
「為什麼日文的片名是餡（あん），可是在台灣卻改名為《戀戀銅鑼燒》呢？」老二問。
我回答，「這可能是擔心華語地區的觀眾不能夠充分了解這部作品，所以才配合當地的文化重新設計這個片名。導演（及作者）的本意應該是想用餡（豆沙）這樣的食材來傳達一些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情感。あん的日文發音是來自河洛語，也就是現在台語發音的『餡』。導演要告訴我們，銅鑼燒真正重要的並不是上下兩片餅皮，而是在中間看不到的紅豆餡。人生有很多類似的狀況，我們常常過度關心表面，而忘記實質的東西往往是在表象的裡面。」
「這位導演很強嗎？」老二接著問。
「是啊，這位導演叫做河瀨直美，在日本有『五感導演』之稱，他擅長用紀錄片的手法來拍攝劇情片，把大自然帶入鏡頭，讓觀眾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都能夠受到撫慰。他特別喜歡用物件，或是大自然，來解讀生命的意涵以及深邃的情感，像是在電影裡她用銅鑼燒來說明人生，用金絲雀來解釋自由，用櫻花來呈現生命起落。在片中，盛放的櫻花、恬靜的山林，唯美又自在的鏡頭、完全融入角色的演員，由「銅鑼燒」（這項食材）串聯起失落的店長、徬徨的女學生以及神秘的婆婆三個人之間細膩的感情。這正是河瀨直美的招牌拍攝技巧。」
「這個故事到底在說什麼啊？」老三忍不住一邊走、一邊插嘴。我想試著用科普化的方法來解釋給他聽，不過這部片的深度可能超出了他小小的腦袋，以及有限的人生經驗。
我說，「這位店長有一個失意的過去，人生前半段順利，但是突然跌一個大跤。他無意間傷了別人，欠下了一大筆醫藥費。老闆幫忙還，但他得到店裡面工作還債。他不喜歡甜食，卻每天必須要做銅鑼燒維生。他雖然努力，但是方法不對，只能做出差強人意的銅鑼燒，靠著幾位常客維持生意。每天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也每天做出平平庸庸的銅鑼燒。」
「他好慘，那他要還錢還到什麼時候？」老三很有愛心的關切。
「如果靠賣這樣的銅鑼燒，他要還債大概是遙遙無期了吧。可是，突然轉機出現了，一位婆婆竟然神秘的出現，願意幫助他。他告訴店長，銅鑼燒好吃的關鍵是在紅豆餡，而不是上下那兩篇餅皮。」
「那還用說，問我就知道了，我吃過各種銅鑼燒，要像『滋養』（台灣品牌，師傅去日本學藝回來後，自創銅鑼燒）那種水準才是最棒的。重點本來就應該是紅豆，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這位店長也太不聰明了吧？」老三得意洋洋的說者。
「對啊，有時候大人比小孩更笨，一些簡單的道理總是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領悟，所以每天做錯的事，或者把事情做錯，就成為一種無奈的循環。」
「所以那位婆婆是神明嗎？是不是觀世音變身來幫助店長的？」老二很有經驗的問著，他看過不少靈異片。
「不是啦，這位婆婆以前是做甜點的達人，有50年做甜點的經驗。她知道泡紅豆之前，要先把不好的豆子挑起來。紅豆煮熟之後要過濾水，讓上層的水慢慢的流走直到清澈為止，這樣豆子的苦澀味道才能夠去除。攪拌紅豆的時候要溫柔，要放麥芽糖，才能夠讓紅豆顆粒軟軟的又不會破掉。」
「店長真幸運，不用付授權費就可以轉移技術？」老三很酷的回答，他平常一定常常聽到我跟學生的對話。
「這麼細緻的紅豆餡製作方法不只是改變了這家店的命運，也改變了店長的命運。許多客戶都慕名而來，每次開店就大排長龍。第一次，店長發現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好像他重此可以重新找回正常的人生。婆婆成為他新生命的希望，讓他有工作中找到使命感。」
「另外一個常常來店的女學生，因為家裡缺乏溫暖，也跟婆婆成為好朋友，一起看月亮，一起欣賞櫻花樹。女學生在公寓的家裡養了一隻黃色的金絲雀。媽媽嫌太吵，要求女學生把金絲雀放走。女學生只好請婆婆代為收養。」
「那為何突然鄰居們都討厭那位婆婆呢？害那個店長一下生意都沒了。」老二接著問。
「這位婆婆過去得了一種病，雖然現在好了，可是居民都不能夠諒解，所以她就黯然的離開。店長也因為這樣自責，充滿愧疚。」
「店長在婆婆離開之前學會做紅豆餡的技術嗎？」老三還是很關心店長。
「嗯，應該是學會了。但是這位店長的生意已經回不來了，他又自暴自棄回到過去。偏偏這時候，老闆娘要收回店面，改做大阪燒，讓他在小角落去做銅鑼燒。店長又失去人生存在的意義了。一連串的打擊之後，在失意之際，店長跟女同學去探望婆婆，結果這位婆婆剛剛過世三天，留下遺言在一卷錄音帶中，店長的情緒都崩潰了。」
「他怎麼這麼倒霉呀？」老三真有愛心。
「是啊，真正的人生通常是不順遂的。如果有人問你們，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你們應該會回答，像是想當足球隊員，或是想做動畫後製，也可能會想當工程師。但是社會上像你們這麼幸運的人並不多，更多是弱勢者，對人生沒有太多的選擇，他們能夠活著就很幸福了。」
老二突然問：「那為什麼是『戀戀』銅鑼燒？這裡面又沒有愛情戲？」
「比愛更深的就是戀。在片中，婆婆戀的是紅豆，感動每次紅豆的美麗可以化身為豆餡，她更戀工作，那是第一份真實的工作，沒有被歧視的工作，雖然時間很短。店長本來不喜歡甜食，可是透過認識紅豆，戀上了銅鑼燒。銅鑼燒讓店長又戀上職人的尊嚴，找尋到自己生存的意義。一而再的戀物，戀人，戀生命，最後由愛戀轉變成改變。」
「你們有沒有發現『變』這個字下面是一個『攴』（音：撲），是戒尺的意思。當愛戀的心有了紀律，就會產生改變。所以『戀戀』其實在告訴我們透過一連串與銅鑼燒的愛戀，終於形成了改變。」
「電影有這樣說嗎？」老三冷冷的看著我，語氣中帶著一點挑釁的味道。
「哦，對不起，這是爸爸自己的解讀，我猜這大概是導演想說的吧。」兩位小朋友轉身走了，不想理我。大概是因為我越說越遠離他們能理解的範圍。或許他們要大一點才能夠體會這部電影要傳達的意義。
在我的內心卻有許多想法相互激盪著。經歷過一段人生，對於片中的許多情節有深刻的感觸。問自己從這部片學到什麼，三個念頭浮現在腦海裡。
一、生命不一定要有意義，只要努力的存在。
我們常常問，人生活在世界上有什麼意義？彷彿我們應該作點什麼偉大的事，才能夠對社會有貢獻，人生才算有意義。可是，當你在人生的旅途上跌了一大跤，你還會有時間去想成大功、立大業嗎？那些都變成奢華的夢想。對社會沒有貢獻的人生，難道就沒有意義了嗎？多利安助川（作者）及河瀨直美（導演）在這部片裡面要告訴我們的是，人生在谷底的時候，只要真真切切的存在就可以了。每個人最終都能找到自己活下來的意義。可是，要怎樣才能認真的存在這個世上？這部電影告訴我們：吃到好吃的東西，記得要露出笑容；要學習，苦澀是需要慢慢的流走；要感動，櫻花盛放時的生命力。
二、銅鑼燒需要被產生，意義則需要被誕生。
每個人生不一定都會特別，但是我們可以學習告別。好好的存在這個世界上，學會告別憂傷，創造自己人生新的意義。由日常生活的實踐中，透過微小的關注，找到自己的使命感，不管你做的是銅鑼燒或是清潔工，當你將使命感注入任何一項工作，用對的方法努力修煉，並且透過工作誠心去幫助別人。無論那份工作有多麼沒有存在感，多麼的卑微，意義都會在人生中悄悄的誕生。
三、傷悲竟然能夠愈合傷口。
雖然我們需要感官刺激的電影，到了一定的年紀，我們也會需要有深度的電影。兩者都可以豐富我們的心靈，前者放大我們的想像能力，後者的沉澱我們的人生道理。逐漸安靜的接受人生的不幸所帶來的這份悲傷，然後面對當下。悲傷的電影的確有其必要性，大哭一場之後，傷口也會慢慢的癒合。似乎，銅鑼燒所燒出的是對跌宕人生的愛戀。
這部片實在很可惜，在台灣似乎並未受到應有的關注。片商似乎依據公式將電影推出到劇院。用商業價值去推銷這種深度的電影，注定是會埋沒這部好片。希望能有更多人能看到這部難得的精采電影，別等著看DVD，因為櫻花盛放的場景必須要大螢幕看才過癮。拜託，別讓《戀戀銅鑼燒》那麼快下檔，也期盼台灣觀眾能給河瀨直美導演應有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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