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7日 星期三

Re-do戰帖裡的秘密【廖珮吟】


作者:廖珮吟,京都大學經濟學研究科博士生。專注於職人工作形塑的研究。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

在撰寫博士論文當中,博士生所經歷那汲汲營營尋找理論缺口的歷程,似乎和辛棄疾這首《青玉案》一詞所描述的場景有些異曲同工之妙。這首詞的表面文意,描述的是一名男子在茫茫大眾裡,努力的尋找心儀女子,沒想到猛然回首,才發現心儀之人就站在燈火深處。然而,這首詞的深意,實則隱喻的是作者在政治失意後,在茫茫人海裡尋找不被世俗同流合污同好者的心境。

在撰寫博士論文的過程,看似也是如此。在學術訓練的過程裡,大家或多或少都讀過一些經典的理論、精彩的案例。這些都能有助於成為博士生撰寫論文時,思辨論文的角度。但是,哪一個角度才能與自己論文的文獻主軸、田野資料對話,促成研究缺口與研究貢獻的產生呢?

從其他的理論論點借角度,來思考自己的論文是一個不錯的方法。然而,這個世界上,經典的理論很多,是否如辛棄疾的《青玉案》一詞所描述的一樣,在茫茫的學術領域中,踏雪尋梅各個理論論點,做為反思題材,就能找到自己研究中的理論缺口與理論貢獻呢?

面對這個問題,在一個雲淡風輕,看似平靜美好的午後,我跟饅頭對戰了一小時還勉強存活下來後,我終於悟出了一點點心得。

為什麼Redo戰帖一直來

大家都知道,ART團隊的精神,就是Re-do、Re-do再再再Re-dooooooooo ,N次方下去。這個習以為常的悲劇,喔不,是習以為常的「修練」,沒有什麼休假概念的;在一個陽光徐徐的星期五午後,再次來到。手機的line響起,Re-do大師又再次對我發下戰帖「下午給我你讀文獻的三點歸納。

霎那間,我感覺晴空萬里間似乎有道閃電劃過。我趕緊照老方法快馬加鞭的在腦海裡搜尋一遍我讀過的理論中,「還有什麼角度」可以幫助我詮釋我的田野資料,以及解讀先行文獻的論點。

歸納一篇文獻的論點,並不是一件多難的事情。只要有讀過,我相信大部分的人都做得出歸納與分析。特別是詮釋型研究的論文,往往是以「好讀的故事」型態呈現,往往是不分專業領域、甚至沒有任何專業的人來讀,也能看得懂這篇研究在說什麼「故事」。這麼說起來,讀好讀的詮釋型論文,要做歸納哪有什麼難?

殊不知,對想做詮釋型研究的博士生來說,閱讀這種「好讀的詮釋型論文」,作為先行研究論述,真的很難。自己要跳下來做「詮釋型研究」更是難上加難。因為看得懂這篇研究在說什麼「故事」,「絕對不等於」能「領悟」、「解讀」出這篇研究所提出論點背後的「深意」。至於,要同時寫出「淺顯易懂又好讀的故事」與「極有深度又發人省思的論點」這更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也是做詮釋型研究最主要的修練。

根據Re-do大師的說法,當你在歸納一篇詮釋型論文的論點時,不是歸納這篇研究說什麼就好。而是你必須用「大師未知」的角度,詮釋這篇「有讀過就讀的懂的理論論點(已知)」,做出「大師未知」的歸納論點。順帶一提,在這個段落的框框裡所提到的大師,不只有Re-do大師一人。根據我的了解,其實是所有的專業學術期刊的評審;也就是所有學術界的大師都共同關切這個做法。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說些我不知道的」這常常是我告訴Re-do大師我對文獻歸納的論點後,Re-do大師最常回我的一句話。然後,再重重被Re-do大師砲轟過後,他還會
安慰我一下:「歸納出這三點,沒那麼簡單。我以前念博士班的時候,是被Re-do100多次才想出來的。」

Re-do100多次!」真的假的?這句話在我腦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到底要如何Re-do啊?」則是我下一個浮現的疑問。我想起根據「隱形的饅頭」所教我的,換理論角度思考,是一個好方法。既然以B理論的角度解讀我閱讀A文獻論點的方式行不通,我再換C理論、D理論總行了吧。我甚至猜測,Re-do大師是不是也是一直換理論角度思考,換了100多次後,終於被他找到了適合的角度解讀?

坦白說,到目前為止,大部分的時候,我都是抱著以上的想法在Re-do。除了這個方法,我當然知道也要用自己的田野資料的特色來解讀先行文獻。我想,再加上ABC理論….的論點輔以解讀的角度,應該就能歸納出大師沒聽過的先行文獻的論點了吧。

但是,Re-do戰帖還是一直來,到底要在茫茫的學術大海裡,在哪盞明燈下才能找到能幫助我做出特殊歸納論點的「理論角度」啊?我常想著;我知道有些博士生也跟我想著一樣的問題;我們很多人這樣一邊想著,卻一邊同時接收一直送來的Re-do戰帖。我思,故誤以我在Re-do的思考階段,但是,我們卻好像沒有對我們所抱持的煩惱質疑過,批判過自己的煩惱是不是「煩錯了」!

只有倚天劍與屠龍刀為何仍然無法應戰?

與先前的做法一樣,找到了某個理論角度來解讀我對A文獻的論點,花了幾個小時思考好論述後,到了傍晚,我帶好盔甲準備應戰。

「你準備好接受我的炮轟了嗎?」Line的另一頭,Re-do大師問我。

「好了!」我肯定的回答著。我覺得這次我找到的理論角度所歸納出來的論點,與先行文獻和我的田野資料都沾得上邊,這次的論點應該沒問題了吧。我很有信心的說完我歸納的第一點之後,很遺憾的,卻仍然沒有過了Re-do大師這一關。這次,他大發慈悲的沒有揚長而去,他開始送了我一堆問題,一問一答的對戰開始。

經過了一個小時的對戰,從Re-do大師問我的一連串問題中,我領悟到了一個重要的道理,了解為什麼在過去的做法之下,Re-do戰帖會一直送過來。先回首過去,我Re-do的方式,有兩種做法。

第一,如前述,換理論角度思考。但是,其實要找到一個適合的理論角度作為反思另一個理論論點,並不容易。畢竟每一個理論角度都有其特殊的情境條件與限制,太直覺性的抓一個理論角度來做為反思題材,其實,很難對另一個理論推論出、歸納出邏輯夠嚴密精確、深度鑿鑿的論點。

第二,從田野資料思考去進而解讀A文獻的論點。嘗試從田野資料的特色中,找到反思的題材去歸納A文獻的論點。雖然我嘗試過這個方法,卻覺得很難歸納出很深入的論點。歸納出一個有深度的論點,並不是挖東牆、補西牆,不是光從田野資料中找靈感就能直覺性做出反應,去做出合宜的歸納。

這次,和Re-do大師一問一答了一個小時候,我回首自己到目前為止的這兩個做法,發現自己其實很像倚天屠龍記裡的武林各派,誤以為取得倚天劍和屠龍刀這兩項最厲害的兵器,就能天下第一。固然每個武林中人都知道,除了這兩項兵器之外,還必須精修內功,才能夠駕馭這兩項兵器。但是,往往大家多是先關注於如何先取得這兩項兵器,才能與對手應戰成為至尊。

做詮釋型研究的過程也是如此,有完整的田野資料,多了解幾種理論角度,都有助於自己經營田野,以及解讀田野資料。但是,到了真正開始寫成論文的階段,還必須做出與先行理論深度的辯證,這需要內功的修練才可能。這內功的修練。就在於一個研究者是否可以夠細膩地一層又一層,而且真的是一層又一層的,把問題細分拆解下去,做超級深入與嚴密的思考。

否則,內功不足之下,光只有倚天劍與屠龍刀,自己也駕馭不了這兩個很厲害的兵器;細分問題、深度辯證的功力如果不夠,光只有很豐富的田野資料,換理論角度思考也難以採掘出「故事」背後的深度。

細膩的思考,才是關鍵

最後,不免俗的,Re-do大師問我:「這樣一問一答的過程中,你學到了哪三點?」我學到的是:

第一,  先找出先行文獻所做出的研究貢獻之處,細細拆解問題:找出先行文獻中幾個研究
貢獻之處後,針對每一個研究貢獻之處,細膩、再細膩的拆解問題。拆解問題的方式,不外乎是從「為什麼作者提出這個論點很重要(why)」、「這個論點讓研究主角做了什麼事情(what)」、「主角如何做這些事情(how)」這些問題開始下手。根據這些問題,再層層細問下去,回答下去。這是對先行文獻的表層論點抽絲剝繭的一種方式。

第二,  對這些細膩拆解過的問題,以自己的田野資料回答這些問題:過去,我一直誤會「讓
田野資料與先行文獻對話」是以「田野資料與先行文獻的論點相比較」。現在,我終於理解,這不叫做對話。對話之前,必須先從「先行文獻中細分出許多問題」,針對這些問題,用田野資料回答,這才叫做「田野資料有跟先行文獻對話」。

第三,  深入判讀田野資料的必要:其實,在以上田野資料與先行文獻對話過程中,我就發
現了自己對田野資料「領悟不夠深入」的問題。照理說,田野資料是自己做的,與研究對象有許多互動,泡了研究田野許久,應該對自己的田野資料很熟悉了。但是,一旦開始以田野資料與先行文獻作對話,我才發現自己對田野資料判讀的不夠深入。判讀,是對眼前的視覺信息解讀出其含義。這個判讀的作為,或許有些類似人類學研究中做的「編碼」的程序。

固然詮釋學的研究中,不用精細到對田野資料做編碼,但是判讀出田野資料各部分中所蘊含的深意,卻是決不可避免的重要工作。我這才發現,在研究歷程中深入判讀這個程序如果做得不夠扎實,很難開採出田野資料的深層意義,會難以呈現自己所做的這個「研究故事」具有深度的學術價值,以及難以呈現詮釋型研究與其他新聞故事、小品故事、偉人傳記有何種區別。

Re-do戰帖裡的三個秘密

做了三年的詮釋型研究,回想這整個歷程。其實,我覺得當初會踏入這個研究的開始,是因為深深的被這個研究的特質給吸引。覺得用故事做研究,不僅生動又有趣,所做出的論述有學術意涵,又能深入點出企業實務界的問題。不像有些研究做出來的成果,很多企業界都看不懂用在實務上的價值為何。

但是,仔細想想,覺得自己好像是被騙來做這個研究。不過,並不是有誰騙我來做,而是自己被「讀來好懂又有趣的詮釋型論文」給騙來的。詮釋型研究的論文,易讀又有深度,我以為在學術的修練上會比量化研究還容易。殊不知,學術上的詮釋修練深度,並不是像作家、記者一樣,找到不同角度去解析一個現象就可以。學術上的詮釋深度,涉及深入的辯證,必須讓研究者經過大量失敗的經驗,才能「漸進式的」理解何謂學術上的辯證。

其實,不管哪一種研究,最後回歸到學術標準,所要求的標準都是一樣的。博士生會被要求的是,你的研究究竟能不能補足理論缺口,作出研究貢獻。每個教授,每個學術界的大師都看過許多經典作品,如果一篇研究補的缺口只是不無小補,沒有太特別,往往是過不了關的。也因此,要透過田野資料詮釋出夠有深度的論點,補足理論缺口,事實上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作質性研究的過程中,一直被Re-do的必要性。不被Re-do,其實根本很難巧妙點得出理論缺口,做出論述有據的理論貢獻。

雖然Re-do、Re-do是必要的。但是,其實大部分的時候,我都很怕碰到Re-do大師。怕他又問我問題,然後問完後又丟個Re-do戰帖給我。但是,折騰了一陣子,我也逐漸發現Re-do戰帖中,其實藏有三個秘密。

第一,敵手其實是過去的自己:每一次被Re-do大師Re-do,的確很辛苦。但是,其實,Re-do到後來會發現,敵手根本不是Re-do大師。敵手,一直都是「過去沒過關的自己」。自己在挑戰的,其實是過去那個習慣用某些做法卻失敗的自己;是那個被某些思維框架框住的自己;每一次Re-do戰帖,要我迎戰的,其實都是過去的自己。

第二,對戰的目標是開悟:戰爭的目標,往往求的是勝利。但是,跟Re-do大師一問一答對戰的目標,其實不是要辯贏他。不過,我想,應該沒有人抱持著這種想法。跟Re-do大師過招,其實能撐得下去就很厲害了,更不要說辯贏他。重點是這個一問一答的對戰歷程中,去理解到底為什麼Re-do大師要這樣問問題,問問題的角度為何,若能對這些問問題的方式多些理解,我感覺到似乎又離領悟「何謂詮釋學」的目的地又近了一點點。

第三,頻繁的Re-do戰帖,可以堅忍心性: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雖然,收到Re-do戰帖不是一件太開心的事情。但是,收久也會習慣。而且,我發現,其實學術界會問的問題都差不多,Re-do大師會問的問題,其他的大師也會問。與其到時候要手忙腳亂的接招口試評審、期刊評審的Re-do戰帖,還是平常多接受Re-do戰帖的培訓,養成臨危不亂的思辨能力,才能及早寫出一篇有深度的詮釋型論文。


這麼看起來,Re-do戰帖其實很有價值。不知道,ARTisan們,你們今天收到Re-do的戰帖了嗎?

2 則留言:

  1. Redo面對的是過去的自己,而不是現在的「老思」。

    回覆刪除
  2. 是現在的「老思」強迫我們面對過去的自己,雖然殘忍醜陋,但卻是修煉所必需。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