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嘉妤,研究員,目前任職於宏碁電腦,畢業於政治大學科技管理研究所,研究領域為使用者行為。
公公在二十出頭時曾經在金門當過兩年兵,那裏有他的青春、同儕與揮汗勞動的記憶。那天,小夫妻在客廳討論著旅遊地點,老先生突然冒出一句:「若去金門,挖丟有興趣!」於是,快速拍板,小夫妻與老夫妻踏上了金門的土地。
樣樣缺的不毛之地
金門是座鄰近中國廈門的離島,由喜馬拉雅山造山運動隆起的花崗岩地層所組成,土壤天生貧瘠,氣候上低降雨而高蒸發,農民大都只能種種地瓜、花生、高粱等旱地作物,生活相當困苦。金門的出生已經較差,人們後續作為亦讓這島嶼繼續惡化。據說古時島上原先森林密佈,但隨著鹽業發展,人們紛紛砍樹以燒柴煮鹽,而至明清時期戰亂頻發,人們大肆砍樹造艦,造成島上光禿禿一片,冬天更是風沙滿天飛,行人紛紛走避。另外,窮困又地處邊陲的離島並非朝廷發展重心,未開發的道路原始又顛簸,生活非常不便。
這裡的居民多來自福建沿海,他們帶來濃厚的宗親意識與傳統的閩式建築。宗親往往聚集生活在一起,不難發現整個村落都屬同一姓氏,像瓊林以蔡姓為大宗,歐厝聚落以歐陽氏具多。傳統的閩式建築亦獨具風味,紅紅的磚瓦配上特色屋脊。若家族中有當官的可以採用燕尾屋脊,而尋常百姓只能選用馬背形式。也許由於風大,它們多為封閉的合院,家家戶戶有著具隱密性又擋風的小中庭。
土地貧瘠又生活艱苦,年輕人留在本地大概沒什麼前途,從古早時期金門子弟就有外出打拼的傳統,因而造就特殊的僑鄉文化。他們孤身前往中國或南洋經商打拼,事業有成後,往往把一生蓄積財富回饋鄉里,大肆興建家廟與象徵先進的洋樓,以求光耀門楣。因此,金門島上有著大大小小的洋樓群,這些新式洋樓與傳統閩式院落交相輝映,形成當地特色的人文景觀。
然而,看似風光的背後是多少犧牲換來的,這些子弟耗上數年歲月蓋起美輪美奐的洋樓,但落成後可能沒在屋裡住過幾天。甚至,有人婚後才離鄉背井,後來又在異鄉另外娶妻生子。這並行的兩套一夫一妻制,讓獨留家鄉的妻子終生守活寡,從黑髮枯等到白頭,令人不勝唏噓。
此外,豐碩的外匯並沒有實質改善當地生活,家鄉長輩即使住進了風光的建築中,他們仍多以地瓜為食,仍舊飽受缺糧、缺水與風沙之苦。雖然少數弟子嘗試從福建地區迢迢海運肥沃黑土,實驗性種植水稻等農作,但治標不治本,仍然未果。
現代恩主公
1949年國共內戰,這個邊陲離島因戰事而被推上了歷史高峰。當時國軍節節敗退,迫不得已只好從大陸退守台澎金馬,而最前線的金門則成為共產與民主兩種政體角力的舞台。古寧頭一役,國軍擊退了大批夜襲金門的共軍,此後奠定海峽兩岸的政治領地。1958年八二三炮戰,一日內數萬發砲彈襲擊金門,而後又綿延二十年單打雙不打的日子,雙方你一來我一往,甚至海漂手錶、空投電視,進行越趨誇張的政令宣導。緊張的戰爭情勢讓金門的一磚一瓦,飽受槍林彈雨的無情摧殘。
小小的金門島,一下子湧進了十萬國軍,轉變為軍事封鎖重地。在初期,軍營尚未建置齊全,大批軍人尚需借宿民宅,形成軍民混居的情景。想像一下,一家十口人擠在兩間小小的寢室,而其他的廳堂、走廊、柴室、廚房等可用空間都被大頭兵給佔用。他們吃住在一起,但總不能百姓吃地瓜,而國軍吃大米。因此,當時的總司令胡璉,除了操心軍事建設,例如大力發展軍事地下化以防備砲彈空襲,也需伸手處理民政,以確保軍民同心,局勢安定。
貧瘠的金門民不聊生,水路林糧樣樣都缺,胡璉苦思解決之道。缺水、缺路好解決,就利用十萬國軍弟兄青春的肉體,那些現成的勞動力可以造路、挖湖又造堤。缺林,那就諮詢農業專家挑選適合旱地生長的樹種,遍地廣植木麻黃,這才漸漸改善當地飛沙走石的狀況。
缺糧危機最為麻煩,貧脊的土地種不出大米,氣候與土質又非人為可以改變。這時胡璉想起了故鄉陝西,當地農民種高粱、燃高粱桿、飲高粱酒。既然當時金門每月須從台灣進口酒十萬瓶,那為什麼不把買酒的錢拿來買米?以一斤糧換一斤粱,鼓勵農民廣植高粱,高粱可釀酒,酒可販售,換得的錢可再買米,而高粱桿還可做為炊食燃料。這樣農民吃大米,飲好酒又燃高粱桿,永續循環,一舉數得。
這一切的關鍵是釀酒,若無法釀出好酒,都是空談。但要從零開始蓋酒廠、摸索釀造技術談何容易。所以,胡璉軟硬皆施,下令徵收民間金城酒廠轉公營,又巧妙地改名為「金門經濟管制組附設酒廠」,否則軍急時期不務正業開辦公營酒廠,豈不落人口舌。此外,他從外從內引入技術人才,不僅任命原金城酒廠葉華成廠長擔任技術長,亦從軍中大江南北的好漢中,遴選有製麴與釀造背景的尹會民與梁仁賢加入陣容。
老天還是厚愛這座小島的,雖然花崗岩地質土壤貧瘠,不利農作,但它卻是個絕佳的天然濾水器,有著清甜芳淳的含水層,人們稱作「金門層」。從金門層汲取的水釀製高粱酒,芳香醇厚,特別好喝。在地高粱搭配優質水源,經技術團隊慢慢摸索,多次實驗,在天時、地利、人和下,這才造就「金門高粱」的傳奇。酒廠至今仍然是在地金雞母,獲利年年翻新,持續撥付豐厚福利予在地百姓。
過去那些遠赴異鄉打拚的金門子弟所做不到的事,這位外來將軍卻做到了。胡璉根據在地脈絡,因地制宜地設計對應政策,將金門從原先的不毛之地,漸漸改造為自給自足的富足島嶼,在地百姓因而稱之為「現代恩主公」。他建學校,用軍援贊助師資與設備,奠定了本地的中小學基礎教育。他放款借貸,鼓勵百姓養豬犢改善生計。當時普遍人家買不起幼牲,那就由軍方進行借貸,養大了,畜戶再繳清借款。若過程中若牲口不幸病死,只要上繳砍下的腳蹄,借貸即可免除。
相較現代多數人對軍方與政府存著負面觀感,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並不是由於角色身分,而是他們經年累月的作為讓人民感受如此。位居高位,官可以選擇濫用權力舞弊徇私(貪官),亦可以善用權力為人民生活帶來實質改變(父母官),而胡璉將軍勤政愛民的事蹟就像是一面鏡子,令腐敗的現代官場原形畢露。
解禁之後
隨著兩岸武力對峙漸熄,和平的風吹拂過海峽,十萬大軍逐漸撤離前線金門。經過長期軍事封鎖,1993年金門終於開放觀光。這蕞爾小島的過去,讓它擁有相對豐富的觀光資產,包含閩式建築、洋樓群、戰地遺跡、自然生態與特色飲食。
1995年金門國家公園成立,開始有計畫性地轉化這些既有資產。首先,從金防部接管戰地遺跡,並根據不同特色將之轉化為軍事主題與紀念館,從主題選定、佈展內容與影片製作、導引與防護設施建置到解說員訓練,一系列戰地景點應運而生,像是古寧頭戰史館、八二三戰史館、翟山坑道、瓊林戰鬥村、獅山砲陣地等。
接著,嚴選六個古厝聚落,企圖活化民間文化資產。由於近年來戰情混亂,富有的產權主紛紛走避國外,而遺下的建築被無情烽火給破壞殆盡。金門國家公園將閒置的閩式建築與洋樓產權歸屬釐清,居中協調後續的使用權利。由政府領頭出資,依古法修復那些已被烽火破壞八成以上的特色古宅,並根據特性規劃用途,例如洋樓就化身成僑鄉文化展示館,而閒置古厝則租給嚴選的在地居民開辦特色民宿,三十年後再無償轉移給原產權主。
如此一來,大幅降低在地居民投入民宿業的成本,而他們亦化身為在地文化推廣大使,外來遊客可藉由住宿體驗不同的古厝風情,政府的修繕費可由租金回收,而產業主日後也可獲得完善的老家,形成多贏的局面。另外,為了維持六個古厝聚落的完整性,針對既有居住者,政府亦鼓勵他們依古法修繕,若符合規範可獲得費用補助,大家何樂而不為。
金門地處亞熱帶,是南北候鳥避冬避暑的所經之處。離島四面環海,隨著潮汐起伏,綿長的潮間帶孕育了豐富的蝦蟹貝類,更是鳥類的覓食天堂。十萬國軍撤退後,僅剩在地居民與過境訪客,人口相對稀少,無人打擾則讓鳥類有留下定居的理由。當初十萬青春肉體所挖鑿的人工湖與圍堤所生成的濕地,更成為300種鳥類絕佳的棲息地。
至於飲食,除了自然特產與移民傳統,亦受到各地的軍人所影響。海島盛產蚵仔,這裡的蚵生長在石頭上,隨著潮汐起伏,時而浸泡,時而曝曬,體型雖小但滋味濃郁。因此,各式各樣蚵類料理應運而生,像蚵嗲、蚵仔煎、蚵仔麵線、紫菜蚵仔湯等。沿海移民帶入了閩式燒餅,而僑鄉子弟則在往返過程中引入了廣東糜粥配油條等吃法。來自四面八方的軍人帶來了家鄉菜,像是山西拌麵、麥芽雞、全牛料理、鍋貼與各式麵點,而體力操勞的軍隊生活,亦讓炒泡麵、蛋香蛋狗(蛋餅夾香腸或熱狗)等便宜又能吃粗飽的食材端上餐桌。
下一個二十年?
金門的過去讓它擁有相對豐沛的觀光資產,但就如同啃老族一般,它正在消耗所繼承的遺產,而不見新的成長動能。其一,小小的金門卻有著不同的主管機關,人文與自然景區歸金門國家公園管轄,直接隸屬中央內政部,而一般街區則歸地方金門縣政府管理,兩者轄區交錯,你會看到一下子是古厝聚落,一下子又切換現代街景,難以進行整體規劃。另外,兩個單位的使命也不同,國家公園以資產留存與文化傳承為主,而地方政府則須照顧在地百姓生計,力推觀光。試問,現代經濟發展與自然文化留存那個重要,該由誰來定奪天平兩端的微妙平衡呢?
再來,政府補貼式政策難以持續。隨著少子化,政府稅收逐年遞減,一年一制的預算不僅僵化,也只會越來越單薄。因此,你很容易可以發現金門的觀光配套什麼都有,但細節上卻缺乏質感,例如戰史館的介紹影片大概是二十年前所拍攝的,畫質模糊,敘事手法也已然過時。獅山砲陣地擺設了許多當年先進的軍事武器,但解說牌卻很掉漆,印刷物沒有服貼,四周還用超沒質感的透明膠帶補強,甚至中午索取簡章時,工作人員還直接趴在桌上午睡。金門縣政府大力推廣觀光,推出電瓶車輕旅行,六十元暢遊古寧頭多個景點,但我們所搭乘電瓶車的導覽語音系統故障,一直跳針重複解說第一個景點。民宿老闆也說,早期修復的古厝比較完善,室內裝修與客房衛浴都統包,但近期標案已沒這麼好康了,大概是成本上漲而預算有限,新的經營業者需自掏腰包再行裝潢。
其三,產業沒升級,青年人口外移。我們周遭朋友有許多金門人,他們自求學以來就在台灣,順理成章地待在本島工作成家,每年只有過年過節才回去幾次,探探家鄉的長輩。因此,不難發現路上務農或觀光過程所遇到的本地人都以中老年為大宗,少見年輕人,這也可解釋為何旅遊配套不夠細緻創意了。但為什麼年輕人外出求學,卻不想回來?很現實的是,就算他們想回去,也回不去了。這裡的工作發展有限,假設念了個現在最夯的資訊專業,回來只能進農產畜牧、食品工廠或觀光產業。是我,就算再懷抱理想,也下不了回鄉定居的決定。農產畜牧就不提了,像金門酒廠已算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實力企業,實際參觀後才發現,雖然58度高粱酒真是好喝,但酒廠氛圍傳統,作為亦不夠創新,也很難想像自己變成作業員,日復一日進行釀酒工作。至於觀光產業,受限於政府補貼與老化的就業人口,整體配套不夠細緻,對外國人亦不夠友善,因此現在仍以國內遊客與陸客為大宗。但產業不升級,年輕人只會繼續流失。下個二十年,金門該何去何從呢?
其實,金門有非常不錯的觀光資產,在得月樓與水頭聚落,我竟然有種置身歐洲的錯覺。試想,當外國人被充滿歷史的中式建築給包圍,大概跟我們去歐洲被城堡與西式建築淹沒那般特別。如果我們能採行國外常見的「使用者付費」制度,像克羅埃西亞十六湖國家公園販售一、二日票,吳哥窟收取三、五日券。我們可以在訪客入境時即強迫購買金門暢遊三日券,這樣遊客越多,收入越豐。這些錢可以用在景點的營運,也不用受限於一年一制的政府預算,策展與旅遊配套才可能與時俱進,更加精緻創新。當產業進步到一個極致,總有一天能吸引國際旅客上門,年輕人的創意有地方發揮,才願意真的回來定居,世代永續傳承。
老兵的青春夢
行程的最後,我們尋覓著多年前老兵待過的舊營區,探訪這金門老兵的青春夢。公公當時還二十啷噹歲,身強體壯,他是當年十萬大軍青春的肉體之一,親身參與挖掘人工湖與堤坊建設。他說營區位於金門東北邊九女山的海岸,順著營區大門口前的路可直通沙美買菜。對照手機上的導航地圖,我們人已經到了九女山,但是放眼望去已沒有路可以再進去,只有樹木、雜草叢生與一扇隱密又封鎖的大鐵門。公公不死心地在同一條路上來回騎了數次,直到問了附近居民,才確定那大鐵門背後是他四十年前待過而現已然荒廢的營區。他以為會看到正在操演的學弟,而今只剩荒蕪。
公公兩坨紅紅的臉頰顯示他內心的激動,內斂又害羞的他難得主動要求拍照留念。照片裡,老兵的頭髮禿了,臉上滿布歲月的風霜,身邊站著妻子、兒子、媳婦與未出世的金孫。而夢裡,青春少年人帥氣挺拔,單身的他志氣高昂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只一股傻勁與眾多同梯,辛苦但開心地揮汗勞動。
當青春夢醒,只希望金門的未來仍舊是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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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頭聚落洋樓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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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老兵與舊營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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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挑戰與因應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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