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黃金自製率制度之二【吳彥寬】

採訪整理：吳彥寬
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博士生，研究主題為制度創新、影視音產業、文化科技。之前報導請見上集。本採訪資料為科技部「翻轉服務創新」項下成果，研究生之田野練習，供研究與教學使用，請勿用於引述。本計畫為「科技部劣勢創新研究計畫」項下之調研工作。本次拜訪瀚草影視總經理湯昇榮，討論對「黃金自製率」制度的看法。瀚草影視代表作品有《麻醉風暴》、《紅衣小女孩》等。湯昇榮過去在電視產業有豐富的製作經驗。

問：所以這個制度推行後，可能會有什麼情況？

答：電視台的廣告收入是在下降的。所以它可能回頭要求製作公司增加戲劇製作時數，但還要減少每集的製作費。或者是減少每集時數，但錢砍更多。整體製作費算來算去，搞不好也是下降的。這個制度會造成看電視的人還是照看，但戲劇品質會降，這對整個影視產業振興，真是一個問號，真的能夠提升嗎？

我個人覺得三立的策略反而是成功的，在三播制下，它的華劇就有可能賣到更多台去，他可以賣到東森，可以賣到台視，還可以賣到MOD，只要拍得稍微精緻一點。在這種情況下，它整個成本會down下來，市場會浮出來。

然後接下來有一件事會發生。聰明的台灣電視台業者一定玩合資。三立加東森，或者三立加華視，一部戲的自製時數兩邊算，反正我倆合資。

問：NCC制訂這兩個辦法的時候，其實有考量合資的問題。辦法上規定要看出資比例，如果是合資拍的話，基本門檻為30%，電視台出資要出超過三成才算自製。但新播不一樣，新播直接比誰出得多，出得多的才算新播。

答：看來NCC在這個制度想了不少防弊措施。可是電視台中間還是會去談條件，私底下怎麼運作不知道。比如說台視，因為三立很會做戲，台視就請三立讓它掛自製和新播，反正台視錢就出多一點，請三立幫它製作，也有可能是這種狀況。類似像這樣子，電視台私底下會有一些應對措施，可是戲劇品質卻不曉得會不會起來？

問：觀眾真的很重視「黃金時段」嗎？

答：不見得。如果你去分析台視播戲的話，除了八點檔之外，還有禮拜五的十點檔等。現在十點就是播「植劇場」。禮拜天也有，雖然都是晚上，但不一定放在八點檔。所以黃金八點檔這件事情，不知道是誰去談。為什麼黃金時段就是八點到十點呢？可是說實在的，很多人都是十點以後才看電視，所以八點檔已經不是黃金時段了。

最早的黃金時段定義，是因為大家都在晚上八點前回到家，可以在八點時候看電視。可是現在這個社會，大家的回家時間越來越晚，可能十點才是我的黃金時段，我可能晚上十點才回到家，或者才有空看電視。嚴格說起來每個人都不一樣，而且分眾下去之後，不只是時間，還要考慮我們有不同的收視方式這件事情。

問：「黃金自製率」這個制度對哪家電視台比較好？

答：我還看不出來對誰比較好。但還是看電視台願不願意釋出啦。譬如說，電視台不要一年一檔戲。它可以改成每三個月一檔，那就可以多增加一些單位來做，但是電視台通常還是找同樣的單位做，大部份都會操作，大家會用各種關係，私底下伸手或者可能甚至是拿回扣等等。有一些節目部經理或者有一些編審，他們真的私底下都拿錢。當然也不是都那麼黑，但是有些情況就是這樣。

問：會不會對電視台沒好處，但對製作公司來說，這個制度會孕育戲劇製作的市場呢？

答：這個市場浮現不會是在八點檔這件事情啦。因為新的東西可能需要更有彈性去做，現在這個規範其實搞不好更綁死自己。其實如果電視台願意去嘗試一些新戲，就已經很好了，但是回到現實，電視台的整體預算不夠高，沒辦法去cover這麼多的製作時數。它們還是會回到讓棚內劇、低成本製作的這種節目多一點。

問：所以，就算是規範了「黃金時段自製新播率」也沒用？

答：我覺得沒有什麼用。你看中國現在為什麼風起雲湧，他們還兼顧品質，因為他們知道這台做起來，可以賣到三十個省，還可以賣到東南亞跟到台灣，甚至可以再賣所有的視頻網、所有的device，就是那種OTT台。反過來看，我們現在規範的制度會不會反而讓像三立做戲更不用走出國外，賣國內就好。

問：規範新播率這個政策對電視台又會有什麼影響？

答：就我的推斷來講，他們可能會覺得有點新機會，可能會比較積極去爭取一些錢來拍戲。至少我覺得像華視，他們可能就會想要自己做做看，但是又做不過其它台，就會很辛苦，收視率不好。我們可以觀察一段時間，也許統計一下今年上半年各電視台的自製與新播情況。

問：會不會NCC規範的是黃金時段，電視台就配合這個時段自製、新播，但卻加大其他時段的外購比例。畢竟，投放廣告還是跟收視率有關。

答：電視台還可以搭售。搞不好電視台十點播韓劇，買到一個超強的韓劇。廠商來下廣告時，電視台要求要下十點檔的韓劇廣告可以，但要搭八點檔的廣告，一搭一，不然不賣。反正就是搭來搭去，算盤算一算，看起來用十點檔外購劇的收入養自製八點檔也勉勉強強過得去，那八點檔就做些低成本的新播劇。

問：那製劇預算哪裡來？

答：文化部的輔導金應該是一個主要來源。先前我們跟的一部戲叫《嘻哈英雄》，這是去年拿到補助金的案子。本來已經被中視擱在一旁，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年突然再度復活，而且要求在某一個期間內執行完畢。不曉得是不是就跟這個規範有關係？像中視，如果還不做戲，就不會達到規範，接下來跟NCC談新的執照可能就有問題。

我先講一下補助這件事情，每年都有授予電視輔導金的案子，電視台或製作公司得送案到文化部審查。但說實在的，沒有很多，而且輔導金的案子是這樣，必須先找到播出平台。比如說我們公司有一檔叫做《前男友不是人》，在送案參加競標的時候，就必須出示電視台的合作意向書，證明某電視台同意播出我的戲。

好，通過競標，1200萬拿到了。但這些輔導金案子的量並不夠讓台灣這麼多電視台都有新戲播，而且搞不好送件審查30~50件，通過的只有過10件。這10件要由這麼多頻道來分嗎？所以看起來沒有辦法滿足制度規範下的時數需求。而且，輔導金的案子大部份是單機拍的，像是東森拍的情境喜劇《原來一家人》，這齣就是棚內戲。

問：像這樣的制度下，拍出來的戲能不能達到歐美劇的水準？

答：真的很難！但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美劇的生產模式是非常厲害。每年到了秋天，美國戲劇圈就會召開提案大會，這個會裡有些人是先拍一個東西讓你看，有些人是跟你講整個故事大綱。如果過了，就有買家出錢投資，製作方拿到錢就可以往下拍，一季、兩季，甚至三季。如果播出後收視率不好了，下一季就沒有人要買你製作的戲，所以大家搶著做好戲。美劇模式是很好的一個研究方向。

當然台灣也有很不錯的戲，像前兩年公視都有拿到輔導金，《雨後驕陽》就是不錯的作品。另外，三立也有拿到旗艦型。三立後來週五那一條線做得還不錯。不過要達到歐美劇的水準很難。台灣的環境就這樣，不容易，輔導金拿到一集製作費也就到兩百萬、三百萬。

問：政策要做什麼調整，才有辦法讓業界開始重視品質呢？

答：我覺得台灣就是頻道太多，需要去蕪存菁。現在這個制度如果真要有好處，就要讓一些不好的頻道趕快淘汰，就倒的就倒。這樣才能集中分散的資源。說實在的，政府不用怕頻道少了，影視傳播從業人員沒地方做戲，這些不好的頻道原本就沒有好好地做戲，頻道很多沒有用，很多濫竽充數。

有人說像韓國那種無線台三家獨大，只有一兩家有線在旁邊跟著，造成電視台很獨裁。他們下游的製作公司也是活得很辛苦，只有跟那三台好的製作公司才會好，其它都不好。這我同意，但韓劇有一定海外市場。他們可以外銷，雖然這段時間因為中國限韓令，韓國開始吃癟了，但是他們的戲還是可以賣東南亞，賣台灣。

台灣就是執照一直發，沒有嚴審，我們這種電視台混久的人就知道，電視台為了拓增通路，就像7-11開店一樣，就開設廣設頻道。可是這件事情的後果，就是把觀眾的注意力削弱了嘛！

問：有沒有可能在不變動頻道的前提下，讓好的製作公司出頭；或讓電視台或政府能夠把更多的資源丟到好的製作公司？

答：以現在的狀況來說，我們有點回不去，因為電視台整個運作的結構不是利於產生好內容的結構。還有整個大產業也不是這種思維。對於電視台來講，就是要廣告要賺錢，他們還沒想到新的獲利模式。

說實在的，像瀚草現在已經沒有在接電視台的案子。我還是覺得與其現在訂這個法來規範自製率和新播率，還不如開始嚴審所有頻道的運作，讓一些不行的就淘汰。如果這個政策能做到讓不好的頻道淘汰，不再發執照，那就很好。

另外剛剛提到要拍好劇的資源缺乏問題。有一個可能的管道就是走「網劇線」。就是說製作的劇如果品質夠好的話，賣視頻網可以有更多的收益，就能cover製作成本。所以現在做高品質的質感戲，就不是只有往電視台去了，因為視頻網會收。大部份電視台看不到這個模式，他們第一桶金拿不出手來。再加上他們不想承擔任何風險。

或許有人會舉一個例子，就是最近公視跟HBO合製，很紅的《通靈少女》。它總共五集，可是預算沒有很高。但是它得到的效益是非常大的，可是我們能夠複製多少《通靈少女》？還要填滿那麼多頻道，總不能每次都期待小兵立大功。

問：「黃金自製率制度」會不會稀釋每部劇平均製作成本，而造成品質下降的惡性循環呢？

答：我覺得這是一種可能。但我們能不能想想怎麼樣可以產生另一種「正向循環」：如果我們今天把新製的戲做得越來越好，那它的循環會是怎麼樣？我想這些新劇不僅可以賣，還會賣到不同的平台，甚至海外。然後人才能力提升、知名度提升，演員名氣水漲船高後去演電影或者去國外演出。然後，他們又可能帶知名度回來讓你的戲更有價值。也會產生周邊效應，帶動一些文創產業起來，可以去做一個正向循環來加以比對。

當這個好戲的量變大後，你會發現，愛奇藝等視頻網開始願意出錢買或出資拍，對台灣戲劇的內容產生大量需求的時候。他也會挑啊！到底這個戲是多少卡司？是多好的故事？夠好，就兜一筆錢讓製作公司可以去做，這些好的製作單位想要做好故事就開始做，至於是不是要回到電視台？會，但電視台可能變成這個結構中最底層的單位。

有沒有發現，不要再想電視台了。永遠不要在電視台這件事情上面打轉，因為大部份的內容製作業者已經不會用電視台來想獲利這件事情，反而是關注這些願意出錢拍好戲的人，包括視頻網、贊助商等。

以我們這次拍的《麻醉風暴2》為例。這齣戲我們公司出一部份的錢，然後找了其它六家，包括華研還有KKTV等，他們各自出一些錢，然後我們做了一個13集還不錯的戲。這個戲已經賣到騰訊、愛奇藝、Line TV、LiTV和海外。無線台中民視和中視已經確定要買。所以，到時候播出的時候，所有的電視台、視頻網都在播這個戲，我們還不知道這個戲下一波會怎麼樣，因為市場上都沒有這種戲，大家搶著要。

想想如果我們有十個故事是這種狀況的時候，那世道就不同了。搞不好中國大陸要投資，東南亞如果有一些資金的話也願意投資，會不會上英文字幕？會不會上各種語言的subtitle？我做得好搞不好連韓國都會買，或者說我直接加入韓國明星，打開韓國市場。

問：您現在講的是《麻醉風暴2》，那是因為第一部非常成功，那當初《麻醉風暴1》又是怎麼起來的呢？

答：第一部也是一樣啊！就是在戲劇的策略上定位地很清楚，我是拍一個醫療專業為主的類型劇。因為創造了一個新的劇種，就像是通靈少女，它得到一個很好的迴響。而且第一季我試做六集，並不是做長期，所以精緻度夠，得到了一個好的結果。製作成本也沒有很高，全部是公視的錢。

現在我們越來越願意嘗試這個模式，我們公司現在把自己當作是投資平台，大部份的電影公司也是這樣，因為電影投資金額其實很大，它其實是多方投資的。戲劇不同，過去電視台常常單獨出資，然後版權完全屬於他。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每集需要的經費規模與以前大不相同，單一出資可能錢不夠，三家引資後可能一家只要出七十萬。

這種「以投資代替購片」的方式是很值得推行的。比如說台視投資我的戲，我讓台視擁有第一個播映權。可是台視投資跟過去比也不用很多，可能只需要過去的70%。我多找幾個投資方，那我的戲還可以做好一點賣，用的人才就多一些，搞不好可以用double的人力來做這個戲。這樣美術可以做得更好一點，人才也可以發揮。

問：這個正循環裡，有可能讓我們的戲劇提升到全球聞名嗎？比肩美國的《紙牌屋》或英國的《現代福爾摩斯》。

答：其實你們看，即便是日本跟韓國，也不是所有戲劇都能走向全球，他們都有自己的本地市場。但對於Netflix、HBO這種平台而言，它也會希望雖然local，但能夠讓更多人看到。所以這次的《通靈少女》，為什麼大家這麼矚目，那麼多議論出來，其實就是從local到global，它是直接在24個國家播出。

其實HBO和公視合製《通靈少女》的這個過程有很多故事可講，比如說HBO其實很硬，規範一堆。Netflix也是一樣，它要original，說實在韓國、日本也不容易打進去，他們也是今年才投資第一個韓國的劇，台灣要進去還很遠。

所以，我認為在兼顧自己的市場又能趕上國際的方法，就是透過中國的視頻網站。撇開政治不管，他們還是支持台灣的戲，同文同種確實有幫忙，不管是愛奇藝、騰訊，或者是優酷土豆，他們還是很願意做同文同種的劇。我們只要在卡司上或者是故事型態上著墨，他們願意提供的費用是很夠的。說實在的，他們就是以前的台視、以前的中視、以前的華視。

看看Netflix的《馬可波羅》，還有《臥虎藏龍2》等，可以發現他們一堆戲都找很多中國人演出，也是想要進中國市場。像《Arrow》裡的主角，他的師父就是華人。他們其實蠻聰明的，這些元素確實會讓這些劇看起來有別於Netflix在美國本土做的東西，也是一種讓local變成global的運用。香港也很吃香啊，它們要變成global就是加入武打，那我們呢？

問：文化部有沒有做過什麼你們覺得不錯的政策？

答：有啊，其實文化部今年兜創投這件事情就做得蠻好的。其中，中國信託是最愛投文創的，投在很多電影、電視和遊戲等。像我們自己拍片不怕沒有錢，而是怕沒有周轉金，創投和金融機構最能提供的幫助就是在周轉金的部分。因為拍攝過程其實會一直花錢，但是如果賣掉版權錢就進來了，所以剩下的就是周轉的問題。電視台的作業也是一樣，都要等到你已經拍到一個程度，它審過了才會給錢，所以都要有周轉金hold住。所以，投資單位願意投資，那我們拍攝過程中就有一個周轉金，再來就看戲賣不賣，賣就有錢，不賣就賠錢再繼續貸款。

問：英國有哪些影視技術，是可以協助你們如虎添翼的？

答：首先，是跟BBC的國際合作。BBC有全世界的語言頻道和App，上面把一些內容做很多不同語言的版本，我們很希望可不可以讓中文的戲劇進到他們的平台去，這樣有利於國際擴散。

再來，是「劇本」。英國影視產業等要不要投資我們的戲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如果他們來做劇本的協助開發，會對我們很有幫助。

另外，就是一些動畫或特殊化妝的技術。這部分雖然台灣也有廠商會，但好的不多，報價也很高。如果要提升內容品質，這應該盡量變成一種普遍性的知識，看是不是運用一些合作案，把整個台灣水準帶動起來。

最後，我想提的是「制度」（這裡比較像在描述一種工作的方法）。拍攝前的準備工作怎麼到位，拍攝時怎麼準時結束，突發狀況發生時怎麼處理，這些都是台灣要好好學習的。台灣現在比較像是拿時間在拚，每場戲都不眠不休地趕完，但不一定有效率。趕戲是必要，但不應該是常態，我這次到約旦去拍《麻醉風暴2》時，發現連約旦人做事都非常精準，相較之下，台灣真的有待學習。

這點我也想從瀚草做起，建立一套制度。比如說，第一個就是劇本要先弄好。我現在同時拉10機出去，然後我前兩天上網找人做編劇，請自己來報名。他們來了以後，開始分類、分組，我們這裡辦公室很多，每組就每個禮拜三來一次。我們就是開會，誰先把劇本整個弄好，就先拍，我去找投資開拍。我覺得這件事是可以做到的，當然我會管控故事品質這一塊，會處理找買家的問題。我讓編劇好好地處理他的創作，以便真的能夠改善現在這種邊寫邊拍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