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5日 星期二

制約激發創意?【陳煥宏】


作者:陳煥宏|政大科智所博士候選人。研究興趣:地方創生。


印度,曾經是英國殖民地,現在卻是主要的國際經濟體之一,不僅因為人口接近14億,也因為在科技產業的蓬勃發展,而讓其GDP快速成長。這個國家是一個文明古國,宗教、社會制度對人民的影響相當大,城市急速發展,人口由鄉村大量湧入城市,公共建設趕不上這樣的發展進度,這些都不影響這個國家在科技上的發展,位於印度南部的邦加羅爾(Bangaluru),號稱「印度的矽谷」,跨國公司在此設立研發中心,國際資金在此找尋下一個科技獨角獸的投資機會,為什麼印度能在重重政治、社會與文化的制約中,在網絡科技這個講究創意、創新的產業中嶄露頭角呢?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制度:鐵籠變箱網


長期在英國殖民下,制度因循殖民時代的政府體制,基礎工業多數是國營企業,鐵路、電信、電力、教育……等等,殖民政府控管這些基礎建設,目的就是方便殖民地治理。同樣的作法,也可以在台灣看到過去日本殖民時代的一樣作法。國營或是民營,對印度發展科技產業有什麼影響?制度理論告訴我們,機構化的組織,會讓不同組織越來越相似(趨同)(DiMaggio and Powell 1983; Scott 2001)。制度讓組織與其成員不得不屈服在規範、法規與檯面下的潛規則,對照美國矽谷那種自由奔放的產業環境,讓人直覺上就會認定印度的政治社會環境,不利於產業發展。

但實際上,因為社會階級的強力劃分,讓印度社會經濟階層的流動,更加依賴教育上的出人頭地,印度影片《三個傻瓜》、《我的冠軍女兒》,讓我們看到印度種性制度與性別歧視,對於人才天分創意的箝制。但這也凸顯想要突破制度的鐵籠,創業者與創新者更需要過人的動機(motivation),只有強烈想打破制度箝制的勇氣動機,才能讓下人的兒子代替主人的兒子去讀書,得到滿足自己對知識追求慾望的機會。

學位證明不過是一張制度的認證書,除了認證未來的社會階層位置,對知識的多寡與運用卻一無是處。劇中男主角,最後成立一間學校,傳授知識給所有人,無論你是什麼階級出身。女性摔角在充滿性別歧視的印度,推廣的過程更是充滿荊棘,面對社會既有成見與國家體育制度的僵化,扼殺了不少優秀女性在這項運動上的表現機會,但具中男主角為了完成為國家爭取國際比賽金牌的心願,他訓練自己的女兒突破各種社會、制度上的限制,最後他的女兒不但為印度獲得國際賽金牌,更進一步打破印度社會女性運動員的社會制度枷鎖。

印度這樣的政治、社會體制,難道真的一無是處嗎?

由另外一個角度觀察,過去亞洲經濟發展快速的四個國家,台灣、韓國、香港與新加坡,在某種程度上,當年政治、社會體制也未必完全自由開放,為什麼經濟卻飛速成長?是不是也可以視為在制度箝制下,反而成為激發個人突破組織制度限制動力的環境?

因為想要改變,才讓每個人重新檢視評估現有制度的缺口,找出突破的可能。想要出人頭地、改變現況的強烈動機,反而讓亞洲這些國家的創業家,前仆後繼的開創出很多國際級的企業,帶動相關產業的蓬勃發展。另外,因為這些國家的制度,也同時限制國際競爭對手大舉入侵的機會。這也許是對制度一片撻伐聲中,不能忽視的正面貢獻。因為不夠開放的制度環境,反而讓這些國家的新創公司得到孕育成長的空間(Zaheer and Rajan 2003)。由相對角度看待制度,原本的鐵籠認知,轉換成人工漁場的箱網,就變成持續穩定魚獲的工具。

資源:承包變外包

印度與中國一樣有人口紅利優勢,在全球化浪潮下,大量的勞動力讓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印度也擁有與中國不相上下的人口數量,但卻未成為「世界工廠」,原因為何?

有人說印度的種性制度,是社會階級嚴重對立、貧富差距的根源,這是事實,但在中國甚至華人世界,不也是存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士大夫觀念嗎?這兩個文明古國的文化,某種程度上,驚人的相似。有一點,說不定是可以說明,中國與印度,這兩個國家在全球化分工體系下,不一樣的角色。印度曾是英國殖民地,英國也利用印度作為進軍亞洲的前進基地,中國在上個世紀因為積弱的清朝遭受「八國聯軍」的侵略,被迫割地賠款,雖未成為某個帝國的殖民地,但也變成各國勢力角逐利益的競技場。

殖民地時代,印度的官方語言就是英語,延續到印度獨立建國迄今,嫻熟應與這項語言工具,過去可以視為強勢文化入侵殖民的手段,可能讓印度人民痛苦不堪,也厭惡痛絕外國文化的強勢。曾幾何時,全球化下的國際貿易,行走國際的主要官方語言,竟然是英語。

這也讓印度因為語言的優點,拉近與國際的距離。但國際對印度是英國殖民地的認知印象,還是將印度視為低階人口與國家,充滿歧視。有部電影《天才無限家》描寫印度數學天才努馬金的一生。他在印度從未受過正規教育,但卻被英國數學大師哈代發掘,將他帶到英國劍橋接受正規教育,並取得博士學位。但他在英國一樣被歧視,無論他在學術上的地位如何備受肯定,他甚至還是三一學會會員,英國皇家學會學士,都很難讓他在英國生活期間,被英國社會尊重接納。這稍稍可說明印度在國際社會中,如何被看待的狀況。

但語言加上人口紅利,對印度進入科技產業卻成了絕佳的條件。全球化浪潮下,印度變成歐美國家因為地區時差下的分工人力來源。譬如:跨國公司的客戶服務專線,需要全年24小時的人力,印度充沛便宜的勞動人力,就成為國際各公司客服中心人力的主要來源。

另外,印度醫學教育提供數量充裕的醫生可以協助判讀X光片、核磁共振的數據資料,在歐美醫院夜間休息時,他們在印度可以零時差為歐美醫院提供服務。這些都是過去印度最為人熟知的勞務承包案例,利用語言、區域時差與充沛人力,承攬歐美先進國家服務業務。雖然,這類工作在歐美還是社會階層的低薪工作,但對印度當地人來說,這卻是一份遠超過當地薪資的外商公司工作,吸引不少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投入。

同樣的,在科技領域的發展,也依循類似的路徑,跨國公司看上的是印度有很強的數學邏輯背景人力,軟體程式與程序化的撰寫與反復檢查過程。印度提供大量任勞任怨的低成本人力資源。回顧印度在資訊科技產業上的發展,就是慢慢由OEM的勞力承攬,慢慢轉換到全球價值鏈分工的ODM模式,印度很多大型科技公司的崛起,大致上都是這樣的模式。

這樣的分工方式,也讓印度由其中獲益甚多,根據調查GE、Swissair、CISCO與Oracle這類的跨國公司,在印度設立分公司管理這些勞務委託工作的進度,也同時訓練出印度當地這方面的管理人才。逐漸這些在地人才,轉變身份自行創業,向原來這些雇主公司承攬原先的工作,在資訊服務業的全球分工中,由勞務承攬轉換到人力外包(outsourcing of HR),這與單純勞務提供,在層次上已經參與到跨國企業的經營管理流程,這是非常大的進步(Zaheer and Rajan 2003)。

原本因為殖民地的角色,被歐美國家有意無意的輕視,這樣負面的社會印象,掌握歐美國家工資成本日增,與網際網路業務模式的增加,需要更多的人力的投入,這時候印度的廉價勞動力,填補了這個缺口,幸運的是,更以過去殖民地官方語言,長期培育的人才,借此機會進一步切入管理流程的外包業務。也走出與中國不一樣的產業發展模式。

轉換:管理變育成

印度原本的政府架構源自於殖民地政府管理方式,權力與資源集中在中央政府。面對資訊科技需求的人才,教育政策也開始做調整,配合產業需求廣社相關科系,這些大概都不是太困難的事情。最關鍵的變化在於,政府開始鼓勵振興資本市場,讓印度在地公司可以透過公開發行股票的方式,政府也協助這些公司到海外上市。譬如:美國的NASDAQ,透過這些公司的成功案例,也改變印度當地資訊產業的生態。

最初,因為國際分工而生的大型資訊公司,很多都有政府資金在內,看似私人企業型態的國營企業,隨著分工內容的複雜化,這些大型資訊公司內的專業工程師,看到創業的機會,在原有大型公司中,他們很難突破改變公司制度與文化,但客戶需求標準的複雜與嚴格,又讓他們在體制內無法有足夠動機解決問題。

他們嘗試說服公司將這部分工作外包給他們,但他們自行創業,以及時完成功作為承攬條件,對原雇用公司,他們省下資深工程師較高的薪資成本,但卻讓資深工程師憑藉強烈創業動機,讓國際分工體系繼續穩定運作。

這樣的環境下,軟體系統開發工作室在印度如雨後春筍般的出現。這些充滿活力與創意的小型公司,吸引了創投基金的注意力,投資充滿風險,特別是科技產業,美國矽谷成功上市獲利的案子大概只有10%。但是,印度邦加羅爾(Bangaluru)的新創公司,投資金額不到矽谷同樣類型公司的1/20,但這些印度創業家的能力與知識卻不遜於矽谷創業家,代表投資這邊公司的成功機率很高。

印度類似矽谷的資訊產業投資基金,也隨著印度資訊產業的起飛而蓬勃發展。政府由中央到地方政府,看到這一波新經濟模式的發展,也開始調整公共建設的內容,先由資訊科技需要的通信政策與建設著手。中央政府透過頻寬開放與基礎通信光纖網絡鋪設,讓網絡傳輸速度與品質提升,也開放民間企業投資相關電信產業,打破國營企業壟斷的局面。

地方政府則透過租稅減免與提供土地等政策,吸引廠商投資,創造地方更多就業機會。類似邦加羅爾這樣的科技產業聚落,就在印度兼具交通與人才聚集的城市陸續出現。中央政府更看到資本市場遠景,與其讓印度創新公司到國外上市,資金回流印度國內有限,不如將印度金融管制法規也鬆綁,讓國際資金進入印度,讓這些新創公司在印度上市,這樣更能帶動印度國內創業風潮,讓更多人才投入產業。

經濟發展對於一個國家、城市的影響不言可喻。但在關於印度資訊產業發展的研究文獻中,我們看到印度在政府制度、社會階層與文化障礙的種種制約下,讓資訊產業在印度大放異彩,這樣的創新發展歷程與中國、台灣、南韓、香港與新加坡截然不同。

遺憾的是,這一類研究只讓我們看到制度制約下,政府、民間如何在資訊全球化浪潮中,商業模式成功的結果。對於在這重重制約中,創意與創新如何在制約下突破的過程,卻還是不容易說清楚。也許這些創業成功的企業家,自己也不清楚該如何說清楚制約下,他如何辨識出創業機會,如何迴避應對制約,找到相關資源的過程,或許者才是探討面對制約,如何孕育創意,讓創新成果出現的未來探討重點。下次待續,在文獻中繼續梳理的發現。

參考文獻

DiMaggio, P. J. and W. W. Powell (1983). "The iron cage revisited: Institutional isomorphism and collective rationality in organizational fields." American Sociology Review 48: 147-160.

Scott, W. R. (2001). Institutions and organizations. Thousand Oaks, Calif., Sage.

Zaheer, S. and R. Rajan (2003). Creativity Under Constraint: Technological Imprinting and the Migration of Indian Business to the New Economy. The Global Internet Economy. B. Kogut, MIT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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