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魅惑，魅惑的技術【王佳瀅】

 

作者：王佳瀅｜國立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科管組博士研究生。
研究興趣：科技管理、地方創生、文化資源、文化創意產業

 

耳目一新的藝術社會學理論

Alfred Gell可不是泛泛之輩，他可是藝術社會學界的一條大大。別的學者還在那兒埋頭鑽研藝術的美學價值，Gell卻另闢蹊徑，提出「魅惑的技術」這個獨特的概念。什麼是「魅惑的技術」？簡單說，就是藝術家用他們的黑魔法來勾你的魂。畫家畫幅畫，就是為迷惑你的眼睛；詩人寫首詩，就是要蠱惑你的心智。Gell認為，藝術的社會功能就是讓你乖乖地臣服於現有的社會秩序(Gell， 1992)。

有趣的地方在於，Gell把藝術看成是一種特殊的技術。藝術家們掌握著高超的技藝，這種技藝本身就散發著一種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臣服。Gell管這個叫做「技術的魅力」。

魅惑技術無處不在，防不勝防。你以為「魅惑的技術」只存在於博物館和畫廊？太天真！生活中處處都有藝術家設下的陷阱，就等你往裡跳呢。

就說書中那個大名鼎鼎的特羅布里恩獨木舟吧。船頭上的那些雕刻圖案，看似只是裝飾，其實暗藏殺機。藝術家用這些圖案來迷惑對手，讓他們在庫拉貿易中乖乖就範，把最好的貝殼項鍊雙手奉上。這就是活脫脫的「魅惑技術」。蒙娜麗莎的微笑，達芬奇神乎其技的畫工，不就是為蠱惑世人嗎？畢加索拿玩具車拼湊出來的猩猩頭，看似荒誕，卻讓人眼花繚亂，難以忘懷。這些都是藝術家們慣用的伎倆，只為牢牢抓住你的心。

藝術魅惑來助陣，產品創新更上層。

有「魅惑的技術」這個利器，產品創新還愁沒靈感？知名設計大師James Dyson的產品，之所以能讓消費者趨之若鶩，秘訣就在於他用藝術的魅力來武裝自己的技術。那個外形前衛、顏色繽紛的吸塵器，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人家買的不只是一個打掃衛生的工具，更是一種時尚的生活方式。

香水為什麼總能讓女孩子們神魂顛倒？因為調香師用香氣編織一個個迷人的故事。薰衣草讓人想到普羅旺斯的陽光，麝香勾起神秘東方的遐想。這些都是「魅惑技術」的傑作，它們不只是取悅鼻子，更觸動內心深處的情感。所以，產品創新光靠技術可不行，還得來點藝術的魔法。就像特羅布里恩人在獨木舟上雕刻圖騰，賦予它神奇的力量。把藝術和創意融入產品設計，喚起人們心中的共鳴和想像，這才是打動消費者的致勝之道。

總而言之，Alfred Gell的「魅惑技術」理論，絕對是藝術社會學的一大突破。它顛覆我們對藝術的傳統認知，展示藝術在社會中「洗腦」的本質。這一理論不僅讓我們重新審視藝術，也為產品創新開闢一條全新的道路。建議對藝術和設計感興趣的朋友們，一定要好好研讀Gell的著作，保準會讓你茅塞頓開，靈感如泉湧。

特羅布里恩獨木舟上的裝飾圖案

在特羅布里恩群島，獨木舟可不只是一般的交通工具，它還是庫拉貿易的重要載體。庫拉貿易是當地部落間的一種儀式性交換活動，部落首領們會駕駛裝飾華麗的獨木舟，去往其他島嶼，與對方首領交換貝殼手鐲和項鍊等貴重物品。在這個過程中，誰擁有最漂亮、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獨木舟，誰就能在貿易中占得先機，贏得更多的財富和聲望。

要讓獨木舟脫穎而出，裝飾圖案就至關重要。特羅布里恩人在獨木舟的船頭、船身和船尾飾以精美的雕刻，這些雕刻不僅具有美學價值，更有著深刻的象徵意義。就拿船頭的裝飾來說吧。最典型的莫過於眼斑圖案，它模仿的是蝴蝶翅膀上的斑紋。在當地人的觀念中，蝴蝶是靈活、敏捷的象徵，而蝴蝶翅膀上的眼狀斑紋，又能起到震懾天敵的作用。用這樣的圖案來裝飾船頭，一方面寓意著獨木舟能夠像蝴蝶一樣靈巧地穿梭於海浪之間，另一方面則象徵著它能像蝴蝶翅膀上的斑紋一樣，讓對手望而生畏，在貿易中贏得主動權。

除眼斑圖案，船身上還常見各種幾何紋樣，如菱形、三角形、之字形等。這些紋樣看似抽象，實則暗藏玄機。比如，菱形紋據說象徵著海豚的鱗片，寓意獨木舟能像海豚一樣靈活遊動；而三角形紋則象徵著鯊魚的利齒，暗示獨木舟兇猛無比，不可小覷。至於之字形紋，則代表著海浪，象徵著獨木舟能夠乘風破浪，所向披靡。

船尾的裝飾同樣饒富意味。那裡通常雕刻著人面鳥身的神靈形象，據說是庫拉貿易的守護神。它一隻腳踏在蛇身上，象徵著對邪惡勢力的戰勝；同時，它的鳥喙又銜著一條魚，象徵著豐收和好運。在特羅布里恩人看來，有這樣一位神靈的庇佑，獨木舟就能在貿易中無往不利，凱旋而歸。

有趣的是，這些圖案的製作過程本身，也被賦予神秘的意義。雕刻師要在嚴格的儀式中接受祝福，才能動工。他們要服下聖蛇的血，讓智慧和創意源源不斷地流入腦中，再通過雙手，將腦中的圖案一點點刻畫到木頭上。在特羅布里恩人看來，一艘獨木舟的誕生，不僅是物理勞動的結果，更是神靈附身的結果。裝飾圖案的威力，既來自藝術家的巧奪天工，也來自神靈的冥冥庇佑。

由此可見，特羅布里恩獨木舟上的裝飾圖案，絕非單純的裝飾品。它們似乎只是藝術家天馬行空的想像力的產物，實則是一個部落集體智慧和信仰的結晶。這些圖案不僅美輪美奐，還飽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和象徵意義。它們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將藝術、宗教、貿易等領域巧妙地融為一體，既展現特羅布里恩人的審美情趣，也折射出他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

對特羅布里恩人而言，裝飾獨木舟不是為愉悅自己，而是為贏得庫拉貿易的勝利。誰能讓圖案刻畫得最精美，蘊意最深刻，誰就能讓對手心服口服，在貿易中贏得先機。可以說，裝飾圖案既是藝術，也是一種策略，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魔法。這正是Gell所說的「魅惑的技術」——藝術家用高超的技藝，創造出蠱惑人心的圖案，來達到某種社會目的。所以，特羅布里恩獨木舟上的裝飾圖案，絕對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它們背後有著豐富的故事和深刻的寓意，值得我們細細品味。這個例子生動地說明Gell的理論要點，讓我們對「魅惑的技術」有更直觀、更深入的認識。透過探尋圖案背後的奧秘，我們得以一窺藝術與社會、創作與功利之間的複雜糾葛。

薩利斯伯里大教堂的火柴棍模型

講到薩利斯伯里大教堂的火柴棍模型，這可是Gell文章中的另一個生動案例。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玩意兒，卻完美地詮釋「技術的魅惑」的真諦。故事要從Gell 11歲那年說起。那一年，他有幸參觀薩利斯伯里大教堂。這座氣勢恢宏的中世紀建築本該給男孩留下深刻印象，但Gell卻對教堂本身毫無記憶。令他終身難忘的，是教堂一個陰暗小室裡的一個不起眼的展品——一座用火柴棍搭建的大教堂模型。

這座模型不過兩英尺高，卻將大教堂的細節都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它完全由火柴棍和膠水構成，但那精巧的結構、完美的比例，卻絲毫不遜色于真正的建築傑作。作為一個11歲男孩，Gell對火柴棍可謂情有獨鍾。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朝思暮想的玩具，竟然能變成如此不可思議的藝術品。這種驚喜和敬畏，讓他二話不說就往捐款箱裡投硬幣，只為表達發自內心的讚歎。

Gell之所以會被深深打動，並不只是因為這個模型的視覺效果有多麼逼真。更重要的是，它體現製作者超乎尋常的技藝。試想，用如此簡陋平凡的材料，創造出如此複雜精美的結構，這需要多麼高超的想像力、多麼嫻熟的技巧、多麼深厚的耐心？光是端詳著這件作品，Gell就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勾勒出製作者的形象：他必定是一位奇才，對火柴棍和膠水的特性瞭如指掌，對建築結構和比例也有著敏銳的洞察力。這個看似普通的小模型，在Gell眼中儼然是天才藝術家創意的結晶。

這就是Gell所說的「技術的魅惑」。一件藝術作品之所以能夠吸引我們、打動我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超出我們的認知範圍，讓我們難以想像它的製作過程。越是平凡的材料，越是不可思議的結果，我們就越是難以抗拒它的魅力。在火柴棍大教堂面前，Gell不僅是一個被動的欣賞者，更是一個謙卑的學習者。他似乎通過欣賞這件作品，沐浴在創作者的智慧之光下，從而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啟迪。

有趣的是，Gell對這座模型的興趣，並不在於佔有它。他並不渴望把它據為己有，而只是單純地想要領會它，欣賞它，以及通過它去想像創作者的心路歷程。這種欣賞是一種純粹的精神活動，一種通過客體去與主體溝通、交流的過程。在Gell看來，偉大的藝術作品之所以珍貴，在於它們能夠引發這種思考，讓欣賞者的心靈在與作品的互動中得到昇華。

薩利斯伯里大教堂的火柴棍模型之所以讓年少的Gell如此難忘，恰恰在於它完美地體現「技術的魅惑」。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作品，通過超凡脫俗的製作工藝，展現藝術的無窮魅力。它啟發我們，藝術的意義不僅在於呈現對象，更在於傳達創作的過程；不僅在於滿足感官，更在於震撼心靈；不僅在於被動地欣賞，更在於主動地思考。這些洞見都源自Gell對一個小小火柴棍模型的童年記憶，但它們的意義卻是恆久而深遠的。

所以，薩利斯伯里大教堂的火柴棍模型絕對不只是Gell個人的趣聞軼事，更是他學術思想的重要根基。這個看似不經意的例子，生動地展示藝術魅力的奧秘所在，給我們一個解讀藝術的全新視角。它告訴我們，偉大的藝術，不在於華麗的外表，而在於作品中凝結的心血和智慧；不在於藝術家的名氣，而在於作品能否引發欣賞者的共鳴。這一點，無論對藝術製作還是藝術鑑賞，都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啟示。

畢加索用玩具車零件拼出猩猩頭像

這個例子同樣生動地說明Gell理論中的「技術魅惑」概念。相傳已是大師級人物的畢加索偶然看到兒子的一個破舊玩具車，靈感驟現。他取下玩具車的兩個輪子，將它們並排固定在一起，然後在上方添幾筆，竟神奇地拼出一個栩栩如生的猩猩頭像。這件名為《猩猩與幼崽》的作品，如今已是蓋蒂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乍一看，這個作品似乎純屬兒戲，哪裡能算得上藝術呢？隨便拿些廢棄的玩具零件湊在一起，誰不能做到？但仔細想想，畢加索的這個創意其實大有玄機。首先，是對材料特性的敏銳洞察。玩具車輪圓潤飽滿的形狀，與猩猩的眼睛何其神似。兩個並排的車輪，又形似猩猩那寬大的鼻孔。沒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觀察力和想像力，怎能把如此迥異的兩樣東西聯繫在一起？

其次，是對形態的巧妙提煉。畢加索並未刻意去雕琢猩猩的五官，而是僅用寥寥數筆，就勾勒出猩猩面部的神韻。那簡練而不失生動的線條，那夸張而不失傳神的比例，無不彰顯大師的功力。正是這種對形體的掌控能力，讓死氣沉沉的車輪零件瞬間煥發生機。

再次，是對材料的巧奪天工的運用。畢加索並沒有試圖掩飾車輪的本來面目，而是恰到好處地利用它們原本的特質。比如，他讓車輪側面的凹槽變成猩猩的眼窩，讓中間的突起變成猩猩的鼻樑。在他的巧手改造下，工業時代的廢品竟搖身一變，成為藝術表現的媒介，這份創造力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可以說，畢加索的「猩猩」之所以讓人拍案叫絕，正是因為它出人意料地顛覆我們對藝術創作的傳統認知。在我們印象中，藝術品應該是精雕細琢的結果，應該光鮮亮麗，應該由畫布、油彩等高檔材料構成。但畢加索卻告訴我們：不，藝術無處不在。即便是最平凡的材料，最简陋的零件，經由藝術家之手，也能幻化出無窮的美感。

這正是Gell所說的技術魅惑的精髓所在。「猩猩」的魅力，不僅在於它模仿自然的逼真程度，更在於它顛覆常規的創作手法；不僅在於靜態的視覺沖擊，更在於它所體現的躍動的創造力。透過欣賞這件作品，我們彷彿看到藝術家揮灑自如的身影，被他那無拘無束、卻又精準入微的技藝所折服。這種技藝，正來自藝術家對生活的敏銳洞察，對材料特性的把玩於股掌之間。

由此觀之，畢加索的「猩猩」絕非一時興起的玩笑，而是藝術魅力的集中體現。它生動地詮釋Gell的理論，告訴我們：藝術的神奇，在於藝術家超凡脫俗的技藝；藝術的魅力，在於它能激發我們去想像、去探索那看似不可能的創作過程。這件作品雖然只是個小插曲，卻代表現代藝術的一種革命性力量——那就是不斷突破常規，尋找新的表現可能。

物品中的魅惑

從文化認知的角度來看，Gell的這篇文章有著深刻的啟示意義。首先，它展示藝術與認知的緊密關聯。Gell強調，藝術品之所以能夠吸引我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們超出我們的認知範圍，讓我們難以想像其創作過程。這種認知上的「難以企及」，恰恰是藝術魅力的源泉所在。由此可見，藝術欣賞不僅是一種感官體驗，更是一種認知挑戰和認知突破。欣賞藝術，就是在不斷拓展我們思維的邊界，突破我們既有的認知框架。

其次，這篇文章還展示藝術在文化傳承中的重要作用。無論是特羅布里恩獨木舟上的裝飾圖案，還是薩利斯伯里大教堂的火柴棍模型，它們都不僅是單純的審美對象，更是承載著特定文化意義的符號載體。透過創作和欣賞這些作品，人們得以溝通彼此的價值觀念，傳遞共同的文化記憶。在這個意義上，藝術是文化得以延續和發展的重要媒介。

再次，Gell的理論還啟發我們反思藝術與權力的關係。所謂「魅惑的技術」，實質上是藝術被用來影響、控制他人思想的手段。在很多情況下，藝術創作和展示背後，都隱含著複雜的權力關係。統治者利用藝術來塑造自己的形象，鞏固自己的統治；商家利用藝術來美化商品，刺激消費慾望。認清這一點，有助於我們保持警醒，不被藝術的表像所迷惑，而是去洞察其背後的意識形態內涵。

最後，Gell的理論還為跨文化研究提供新的視角。不同文化對藝術的定義和理解往往大相徑庭。西方的藝術理論，未必能夠完全解釋非西方文化中的藝術現象。Gell以人類學的視角，通過對原始部落藝術的分析，提出「魅惑的技術」這一理論框架，為我們理解不同文化語境下的藝術提供更加開放、包容的可能性。

Gell這篇文章對文化認知研究有著多方面的啟發意義。它展示藝術認知的特殊性，彰顯藝術在文化傳承中的重要地位，引發我們對藝術與權力關係的反思，並為跨文化藝術研究開闢新的路徑。這些洞見，無疑極大地拓展我們對藝術與文化的理解，為相關領域的研究指明方向。

參考文獻

Gell， A. 1992. The Technology of Enchantment and the Enchantment of Technology. In J. Coote (Ed.)， Anthropology， Art， and Aesthetics： Clarendon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