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的劃分：文化資源如何塑造社會階層【王佳瀅】

作者：王佳瀅｜國立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科管組博士研究生。
研究興趣：科技管理、地方創生、文化興業（cultural entrepreneurship）

 

在當代社會，文化資源不只是品味的象徵，更是社會階層的隱形劃分工具。法國社會學家Pierre Bourdieu指出，文化資源透過「習性」、「資本」和「場域」等元素，影響個體的階層認知和社會定位(Bourdieu, 1984)。無論從個人生活到社會結構來看，文化資源經常被內化成一種自然的習性，人們會在日常行為中無形地表現出階層特徵。這種無形的區隔，可能是在某位設計師的工作室裡，藏於一張精挑細選的皮革座椅；也可能是在一場手工珠寶展覽中，透露一位律師的文化品味。除此之外，文化資源還可以透過教育、藝術活動等制度化的方式積累和表現出來，成為一種備受尊崇的社會資本。而在特定的社交場域中，文化資源更成為不同階層的相互識別碼。當文化符號不斷被內化、展現、強化，就會構成個人和群體的階層認同。隨著社會中文化資源不斷地流動和再生，它們在不經意間加深各階層之間的區隔，也影響人們對於自我與他人階層的認知與評價。

內化文化資源：日常中的無形界限

在日常生活中，內化的文化資源成為區分階層的隱形界限。這些資源既不會直接表現出來，也非物質資產，而是透過生活經驗內化的品味、知識、舉止與言談。例如，著名的珠寶品牌Van Cleef & Arpels，因獨特的藝術風格和精緻工藝，吸引不少上流階層的顧客。顧客通常從小就在充滿藝術和文化薰陶的家庭中成長，並受家族傳統的影響，對這類稀有珍品擁有相當的鑑賞力。

在Van Cleef & Arpels所舉辦的一場名為「Time, Nature, Love」的展覽裡，品牌透過珠寶作品詮釋自然的變化與生命的藝術性，吸引眾多文化精英來參觀。一位年輕的女性律師在參觀後表示，珠寶作品讓她回想起童年時母親送給她的首飾，那是一件不貴但具有紀念意義的家傳珠寶。她在母親的耳濡目染下學會欣賞珠寶和理解其背後的文化意涵，無形的文化資源成為她成長之路上經過內化的「文化DNA」，讓她在社交場合中散發出不同於他人的氣質。

這種內化的文化資源並不需要刻意表現出來，卻在她與人互動時隱約表露，人們會在無形中感受到她的文化素養和品味。換言之，內化文化資源，實際上成為社會階層的無形區隔標誌，使得不同背景的人群在互動中自然形成階層辨識。

制度化文化資源：社會認可的象徵

制度化的文化資源，不只出現在學歷證書和專業認證，還包括那些經過認證的「身份符號」。其中，瑞士的Glion酒店管理學院就是制度化文化資源的一個典型例子。這所學院是全球酒店管理教育的翹楚，被譽為「豪華酒店管理界的哈佛」。一位畢業於該學院的年輕男士分享他的經歷：在畢業之後，他被瑞士的一家高端精品酒店錄用，而且他不需要額外提供推薦信，只需要畢業的這張學位證書，便成為他入行的最佳通行證。

在工作中，他發現不只客人和同事會敬佩他的學歷，連業界的許多高層也會對「出身高貴」的學校畢業生給予特別的待遇。Glion的學位證書不只代表他擁有豐富的酒店管理知識，更象徵他對這個行業的「文化認可」。制度化的文化資源在此除了象徵知識，更加持身份，讓他在競爭激烈的行業中迅速奠定地位，這正是制度化文化資源的力量所在。

物化文化資源：品味的可視化

物化的文化資源是一種直觀的文化表現，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以波蘭的瓷器品牌Bolesławiec為例，這家傳統品牌以藍白點彩花紋的手工陶瓷聞名，並成為波蘭文化的象徵之一。隨著品牌進軍高端市場，Bolesławiec的陶瓷成為高端消費者表現他們文化品味的利器。

例如，一位企業高管的辦公室裡就擺滿Bolesławiec的陶瓷杯和盤子。他的辦公室並沒有使用這些器皿的功能性需求，選放這些物件只是希望透過手工陶瓷，表現出自己關注文化，並且尊崇波蘭工藝。當他的客人看到獨特的陶瓷器時，十有八九對他的品味讚不絕口，而物化的文化資源正是他強化階層認知、彰顯品味的最佳佐證。

物化的文化資源因此成為文化符號的具體化，讓人在無形中表現出自己的品味，並在他人心中塑造出特定的文化形象。此時的器物已然不是生活中的裝飾品，更成為社會階層的符號象徵，讓人一眼便能識別其文化身份。

文化活動：互動中的文化資源再生產

文化活動不只是一種消遣，還是一種文化資源的動態再生。法國高級香氛品牌 Diptyque的年度香氛工作坊是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這項活動吸引眾多文化精英參加，他們在活動裡親手製作香氛，並深入了解香氛文化的歷史。活動的參與者通常對藝術、香氛和文化有著獨特的見解，而參與此類活動對參與方與主辦方都是相互獲益的，主辦方不用說，就參與方的角度而言，他們能獲得知識，活動也成為他們表現文化品味的場域。

Diptyque的品牌合作伙伴，知名設計師兼香氛愛好者Alix，就是此工作坊的忠實支持者。她經常分享自己在工作坊中製作香氛的經歷，並在社交媒體上以輕鬆幽默的方式介紹每種香氛的故事。她的追隨者因此對香氛文化產生興趣，並在社交場合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對香氛的知識和喜愛，這使得她的追隨者中逐漸形成一種文化認同。

文化活動無形中提供一個自我表現出的舞台，讓參與者的文化資源成為社交中的「文化標籤」。透過參加此類活動，個體不只豐富自己的文化資源，還進一步鞏固其階層身份。這種互動中所產生的文化認同，使得不同社會階層得以透過文化活動來區隔彼此。

文化資源的社會象徵意義與價值

文化資源不只帶來實際效益，還具備象徵意義。在這方面，日本的高級和服品牌「龍村美術織物」是一個鮮明的案例。龍村美術織物以傳統和服的精緻工藝和富含歷史文化的設計為名，每件作品都經過匠人手工製作，是日本皇室和上流社會人士的最愛。穿著該和服在特定場合亮相，能夠達到彰顯個人風格與表達文化尊重立場的雙贏。

例如，日本知名的茶道大師山本先生便經常穿著龍村和服，參加重要的茶道表演。山本先生在一次受訪中提到：「龍村的和服讓我在表演中更加自信，因為它承載日本千年文化的厚重感。」他表示這種和服為他嘗試引發人們的茶道興趣有加乘的效益，還賦予他的個人意義更多的象徵性，使得參加茶會的人自然地對他產生敬重之情。

在這個例子中，該文化資源不單是物品，更代表傳遞文化價值和歷史意涵之象徵。龍村美術織物的和服作為一種文化資源，使得穿著者得以在特定場合中表現出自己的文化身份，並獲得社會尊重。

模仿與階層躍升：文化資源的階層轉移效應

「模仿」在階層躍升中扮演著不可忽視的角色，特別是在文化資源的運用上。英國精品家居品牌「Liberty of London」的布料對於市場的影響力，也能夠說明這個概念。印花布料最有名就是其中的高端品質和豐富花色設計，已成為英國上流社會的文化符號之一。Liberty的布料歷史悠久，並以細緻花紋和高雅色彩組合在全球享有盛名，想當然其價格也相對昂貴，一般民眾難以負擔。

不過，Liberty的布料開始在中產階級和小資階層之間掀起模仿風潮，消費者藉由購買具有類似風格的複製品來表現出其文化品味。例如，家居品牌Anthropologie推出以Liberty風格為靈感的家居商品，包括抱枕、桌巾和床單，讓更多消費者能以較低的成本體驗到這種獨特的英式品味。

中產階級家庭在選擇帶有Liberty風格的家居布料時，並不單純是出於實用考量，更是為模擬上層階級的品味，以便在自己的社交圈中傳達出「文化鑑賞力」的信息。儘管布料並非來自Liberty本身，但它們的設計風格讓小資階層能夠以有限的資源體驗到「接近上層」的生活方式。這種模仿行為也正是文化資源在階層轉移中的作用所在，小資階層得以藉此改變他人對其階層的觀感。

消費者的隱性需求：文化資源建構自我認同

文化資源的累積會影響他人的認知，更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個人的自我認同。當文化資源內化成為個人認同的一部分後，資源就不再只是外在表現出來，而成為更深層次的自我身份標誌。以義大利家具品牌Poltrona Frau為例，這個品牌以手工製作的皮革家具和極致地追求材料品質而聞名，吸引眾多藝術家和設計師。

一位義大利建築設計師接受訪問，表示自己是Poltrona Frau的忠實愛好者。他在自己的工作室裡擺放一張品牌的經典座椅「Archibald」，並多次表示，這款椅子象徵他對設計的熱愛和對品質的堅持。他的朋友和客戶常常會注意到這張椅子，並對他的品味表示讚賞。對這位設計師而言，這張椅子早已超越單純的家具功能，成為他自我認同的一部分——代表著他認同義大利文化的精神，以及執著於卓越工藝的忠誠。

這種內化的文化資源讓個體在社會互動中除了展示物件，同時還強化自我身份，並透過文化資源形成更深刻的階層意識。這就是一種自我認同的建構，文化資源已然超越消費的選擇，成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表現自身階層意識的重要策略。

從個人到社會：文化資源的社會流動性影響

文化資源的影響除了個體層面，更對整體社會的階層流動性存在深遠影響。當越來越多的人將文化資源視為階層流動的重要敲門磚時，資源就已經不再只是個人品味的象徵，而是晉升社會層級的必備工具。全球化的影響下，越來越多的中產階級家庭開始重視子女的文化教育，將語言能力、藝術素養視作他們向上流動的重要「武器」。

以中國新興的高端幼兒教育機構為例，機構致力於讓孩子接觸全球化的教育資源，學習鋼琴、芭蕾、英語等多項文化技能。家長不只將此視為孩子的興趣培養，更將其視為未來晉升社會階層的重要資源。對他們而言，文化資源是一種長期的「身份投資」，讓孩子從小就具備跨文化交流的能力。

然而，取得這類文化資源的難易度並非人人平等。當上層階層不斷透過文化資源來強化自身的優勢時，下層階層只能在有限的資源中努力尋求流動的機會。不均的分配，使文化資源在社會階層間形成一道隱形的隔離牆，讓上層的優勢更加穩固，影響到整個社會的流動性。換言之，文化資源塑造人們對自身和他人階層的認知，成為影響階層流動的重要力量，其重要性在現代已經難以忽視。

草悟道街區的社會階級認知轉換

就社會階級認知轉換的角度來分析，台中勤美草悟道過去十八年的蛻變歷程，人們對街區認知的轉換也猶如經歷一場相似於階級轉換的旅程。勤美草悟道擅用文化資源，透過內化文化資源營造藝術氛圍、利用制度化文化資源強化文化資本，並建立文化場域來影響草悟道的社會階層認知。以下分為三點說明：

第一，內化文化資源：創建藝術氛圍以影響「習性」。勤美草悟道透過營造內化的文化資源，讓大眾在日常生活中逐漸吸收藝術氛圍，內化對該地區的文化品味認知。勤美團隊長期舉辦像是「城市日曆」（Urban Calendar）這樣的年度大型公共藝術活動，每年邀請藝術家創作大型戶外藝術裝置，讓藝術作品成為街區的一部分，並吸引市民參與和觀賞。例如，在2019年的城市日曆活動中，勤美邀請國際藝術家設計名為「城市流動」的裝置藝術，這個作品拉近藝術作品與觀眾的距離，還將自然、街區和人互相交織，讓民眾置身其中。

這類活動為草悟道塑造藝術氛圍，也逐漸影響來訪者的「習性」，即人們對於日常環境的審美與品味的無意識習慣。對於大眾而言，草悟道與其說是逛街的地方，更是融入藝術的生活空間。勤美團隊透過這種內化的文化資源，讓市民在無形中感受到高雅的文化品味，民眾在生活中逐漸認同並吸收這種藝術氛圍，接著將草悟道與其他商業區區分開來，並對該地區形成特有的階層認知。

第二，制度化文化資源：透過藝術表現強化文化「資本」。勤美團隊透過策劃藝術活動和呈現這些藝術作品，將文化資本制度化，使草悟道成為藝術和高文化素養的象徵。以「勤美術館」（CMP Block Museum）為例，這是一個戶外藝術展覽空間，免費向民眾開放。勤美術館不定期展出大型裝置藝術、雕塑作品以及視覺藝術展覽，邀請國內外藝術家創作，大眾能在日常中親近藝術。這種藝術空間的呈現方式與傳統封閉的博物館不同，讓民眾在散步、購物的過程中不經意地接觸到藝術，營造出一種無形的文化氛圍。

例如，勤美術館曾展出由台灣知名藝術家洪易創作的作品《夢的島嶼》，這是一座奇幻風格的巨型裝置，象徵著夢想與自由，吸引眾多街區居民和遊客參觀和拍照。藝術作品增添草悟道的藝術氣息，也吸引對文化和藝術有興趣的中高階層人群，讓人將草悟道視為符合其文化品味的空間。

透過該藝術展出的活動，勤美團隊將藝術資源制度化為草悟道的文化資本，讓人們把草悟道與藝術、高文化素養聯繫在一起。對大眾而言，草悟道從一般的商業街區，成為一個可以隨時欣賞藝術、提升自我文化品味的場所。勤美團隊透過整合這類制度化的文化資源，創造出草悟道的獨特形象，引導這個區域在大眾心中成為一個文化與藝術的「象徵地」，無形中形成對該地區的階層認知與文化認同。

第三，場域中的文化資源轉移：利用文化活動創建「場域」，強化社會階層區辨。勤美團隊的一大策略在於營造特定的「場域」，即讓草悟道成為一個具有明顯文化象徵的空間，並讓這種場域成為上層和中產階層認同與聚集的場所。2019年，勤美的「誠品生活園道店」開幕活動，即是一例。這個新場域的開設不只帶來豐富的書籍資源，更引入各類講座、文化沙龍和藝術展覽等，提供一個強調文化素養的場域，吸引高知識分子和藝術愛好者聚集。

勤美集團巧妙地利用該場域，吸引高階層人士前來體驗和消費，還讓其他人逐漸形成對該場域的特有認知，即草悟道是一個富有藝術品味與文化氛圍的高級空間。透過建立特定活動和場域，無形中強化大眾對草悟道的階層印象，使他們與台中其他地區明顯區隔。建立場域的策略讓勤美在草悟道的經營超越商業利益，影響區域的文化氛圍和社會認同，同時也為草悟道創造有深遠影響力的文化價值。

洞見：當文化資源融入日常，就能創造出區域層級的階層認同

Bourdieu的文化資源理論指出，區辨社會階級不只取決於經濟資本，更深受文化資本的影響。其理論中的「習性」、「資本」和「場域」三大概念，說明個體如何在特定社會文化場景中運用文化資源塑造階層身份。勤美團隊在草悟道的策略，與Bourdieu的理論存在共鳴，特別在如何透過文化資源來影響大眾對該區域的社會階層認知上。但另一方面，在實務運用上也有所創新，回顧草悟道在這方面的文化資源策略，可以做三點歸納。

首先，勤美集團透過活動如「城市日曆」，將藝術融入日常場景，逐步引導來訪者的審美「習性」。Bourdieu的「習性」概念指的是個人從成長環境中所形成的無意識審美標準，勤美的這類活動則是將藝術氛圍內化於來訪者心中，讓居民無形中內化對草悟道的文化認同。其次，透過設立勤美術館和展示大型藝術裝置，勤美引導草悟道的文化資源制度化，將這片街區打造成高品味的文化資本地標，連結草悟道與高文化素養，與Bourdieu所強調的制度化文化資本相符。最後，勤美團隊以誠品生活園道店為核心，建構高文化素養「場域」，草悟道亦即成為中高階層聚集與文化交流的區域，無形中讓社會階層更具備區別性，草悟道成為社會文化認同的象徵之地，這種策略也呼應Bourdieu對場域內階層結構存在區別性的概念。

在Bourdieu理論的概念下，草悟道的實務運用表現出將「習性」、「資本」和「場域」轉化為街區價值的可能性。理論上，Bourdieu強調累積文化資源與穩固社會地位的重要性，勤美團隊則藉由公開藝術和文化交流活動，讓文化資源更加普及化，吸引更多層次的群體，營造出獨特的區域認同感。實務上，草悟道成功創造文化資源獨有的呈現場域，透過多樣化的活動為大眾提供文化體驗，拓展文化資源影響的範疇，讓草悟道成為高級階層與文化愛好者理想的社交場域，同時也向更廣泛的群體傳遞出「文化品味」的意識，促進社會階層認知的多層次影響力。

參考文獻

Bourdieu, P. 1984.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Harvard: Routledge and Kagan Paul L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