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合式參與：價值不一致也能合作【陳懿軒】

作者：陳懿軒｜國立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研究興趣：組織調適、利害關係人治理、數位轉型

 

當組織與利害關係人之間在價值觀上互相衝突時，雙方應該如何互動？主流的協商式參與（Deliberative Engagement）觀點，強調透過理性討論，形成在說法與決策上的共識。然而，作者批判協商式參與，認為條件交換、互相讓步與語言共識等作法雖然可以暫時達成合作，卻壓抑某些利害關係人的價值觀。就如同「多數決」的結果，實際上可能是「多數暴力」，讓未解的矛盾留在規則之下，日後反覆爆發。

Schormair and Gilbert (2021)提出另一種整合式參與（Integrative Engagement）的觀點。此處「整合」不是指價值融合，而是制度層次上的共存整合，需要讓每個人能安心說出自身想法，真正瞭解彼此立場，最後把這些差異納入制度裡一起回應。整合式參與的原則可歸納為以下三項：

第一，價值表達。讓每個利害關係人都能說出自己所重視的價值與理由，不是爭論，也不只是談立場，而是讓人表達他們在乎什麼、擔憂什麼、為什麼不能接受特定做法。這些表達不應被視為情緒性或帶有偏見的說法，而是需要被回應的訴求，但是要能夠說出來，才有機會彼此理解。

第二，共同學習。雙方不需急著說服對方，而是花時間聽懂對方的理由。透過資料揭露、在地知識、生活經驗的分享，參與者能夠逐漸承認彼此的真實想法，更能理解對方為什麼會提出該訴求。

第三，制度化。整合式參與的最終目的，就在於將價值表達與學習的成果，轉化為可持續運作的制度。這一套制度，讓大家雖然保有不同立場，但是都能在制度裡發揮作用、一同運作。藉此，將單純的討論與理解，轉變成持久的合作關係。

研究以Bangladesh Accord為例說明。2013年孟加拉一座成衣工廠倒塌後，勞工工會認為品牌商應對工人安全負責，並要求監督其供應鏈；品牌商則主張自己不直接擁有工廠，不願承擔法律責任，且希望保有稽核控制權。雙方透過國際勞工組織（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ILO）主持的對話，各自表達對責任的理解與在意的價值，並共同檢視工廠問題與稽核失效原因。ILO的目標不是讓雙方改變立場，而是促進相互理解。最終，雙方同意由品牌出資改善安全（基於社會責任而非法律責任），並建立由品牌與工會共同管理、對等決策的治理機制，確保工廠持續改善勞工條件。這讓雙方保留各自立場，卻能實質合作。

整合式參與對於組織化解與利害關係人衝突，帶來三項啟發。第一，衝突是程序問題。說服與妥協的過程，常常要求各方降低訴求，甚至被迫接受他人決定。這容易讓利害關係人認為自己是不被尊重、被排除參與的，衍生成不信任與抵抗。整合式參與強調創造一個讓所有人能安心表達、被傾聽、可參與的對話空間，透過提升程序正當性，以修補關係裂痕，讓衝突得以冷卻與轉化。在台泥案例中，部落對水泥窯協同處理開發案的不信任，並不僅僅來自環境或利益分配上的爭議，而是對於自身聲音未被納入決策過程的深層怨懟。這使任何後設說明都變得無效。台泥想化解衝突，首要任務便是建立具程序正當性的參與機制，讓部落能夠向台泥表達更全面的價值訴求。

第二，組織需引導參與。面對衝突，組織往往習慣扮演主導者、決策者，強調政策推動與風險控管。然而，整合式參與提醒我們，組織更應轉變為對話的主持人與制度設計的協作者，協助不同立場的利害關係人進入制度、說出價值。從「輸出方案」轉向「共構制度」，才能跳脫反覆對立的困境。過去台泥多以推動者角色向地方溝通，但主導方式無法處理累積的歷史創傷與不信任。因此，台泥轉向「和部落一起設計制度」，成立由企業與部落共組的技術風險監測與應變小組，以及與地方共同規劃的開放工廠。台泥不再只是解釋制度，而是與部落一起定義問題、一起規劃制度的「程序主持人」。

第三，包容是創新來源。組織為求效率，經常只與自己價值立場相近的對象合作，卻因此錯過與異質群體對話的機會。衝突的本質正是價值落差，唯有真正走進立場不同者的語境，理解彼此的關懷與顧慮，才可能創造出超越折衷的制度創新。整合式參與不要求一致，而是設計能包容差異、促進行動的合作架構。台泥若只尋求與支持者或地方政府合作，雖能提高效率，卻容易固化反對者的抵抗立場。台泥針對部落所關切議題，以設計治理方案與部落回饋計畫，將潛在衝突反轉為共創契機，所激發的多元價值創新，超越單一面向開發而得到的利益。

Schormair and Gilbert (2021)指出，整合式參與並非一次性討論就能化解衝突，而是一種需反覆進行、長期經營的治理過程。然而，儘管此研究提及參與過程應隨衝突狀態動態調整，卻未說明，組織在不同衝突情境中，應如何辨識變化、調整自身的參與策略與制度設計？在動態治理過程中，組織的調適邏輯與行動原則仍有待進一步研究分析。

 

參考文獻

Schormair, M. J. L., & Gilbert, D. U. 2021. Creating value by sharing values: Managing stakeholder value conflict in the face of pluralism through discursive justification. Business Ethics Quarterly, 31(1): 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