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懿軒｜國立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研究興趣：創新調適、組織變革、生態系、數位轉型
許多創新即使技術成熟、功能領先，市場與制度卻未必買單。若無法讓外部的使用者、政府機關或其他決策單位理解並接受，創新就很難真正落地。此一困境在產業中屢見不鮮，無論是醫療科技、資訊平台，還是永續能源方案，創新往往需要適應制度規範與產業邏輯。
面對這樣的挑戰，創新者到底該怎麼做？是說服制度接受自己，還是做出改變以符合制度規則？過去研究曾關注創新者如何與制度環境互動，在技術形式、價值意義、評估標準，甚至治理架構上做出設計與調適，讓創新得以被接受、持續發展。
社會建構：彼此塑造的創新與制度
當創新進入一個新的場域，成功關鍵在於它能否被理解、被信任，最後被制度化。Garud and Rappa (1994)提出「社會建構」（Social Construction）的概念，說明制度並非總是預設好的框架，等著創新來配合，而可以是創新者與社會中的各種行動者（如政府機關、專業機構、使用者）在互動過程中共同形塑出的結果。
以人工耳蝸為例，開發此技術的Nucleus公司無法將其套入既定的醫療標準，因為在當時，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U.S.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FDA）與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NIH）等主管機關其實也還沒有人工耳蝸的標準規範。這項創新面對的是兩種不同技術的競爭：Nucleus主打多通道技術，認為語音理解是人工耳蝸的核心價值所在；而另一家公司3M則提出單通道設計，主張聲音感知與安全的重要性。兩方不同的信念，讓他們設計出不同的產品，也各自發展出不同的評估方式。
FDA與NIH在觀察兩種技術表現與測試結果的過程中，逐漸理解並認可Nucleus的技術。原因在於Nucleus將技術價值、功能與評估邏輯保持一致化，並且能與制度對接。首先，Nucleus主張人工耳蝸的價值不該僅止於「聽得到聲音」，而是應該使患者能夠辨識語音並有效參與人際溝通。這樣的信念與當時醫療場域的訴求（醫學復健、語言治療）高度契合。其次，Nucleus所設計的人工耳蝸具有多通道設計、深入耳蝸的植入方式與可分離頻率的功能，目的在於模擬自然語音處理的過程，不僅展現出語音辨識能力，更直接回應NIH關注的「功能性聽力損傷恢復」之目標。評估機制方面，Nucleus建立語音理解測試標準（如單字與句子的辨識率），並與愛荷華大學合作，累積大樣本的臨床數據。因為該評估方式具備量化、標準化與可重複驗證的特性，被主管機關接受，因而制度化為評估人工耳蝸效能的主流標準。反觀3M雖然先拿到 FDA核准，但未有讓制度進一步接受的信念與評估機制，於是逐漸邊緣化。
藉由1994的文章，我們可以瞭解，創新在場域中形成主流標準，不是技術自然演進的結果，也不全然是創新必須適應制度。其實，制度是會變化的，而創新者在與多元制度角色互動、協商的過程中，需要找到可以溝通、相容的方式，一步步建構出多方都認同的社會預期，成為相互強化的循環。
制度興業：從參與設計到改革場域
然而，上述社會建構之分析仍有一項前提：制度場域本身是存在的。當創新要進入像醫療這樣已有基本組織與專業邏輯的場域時，創新者可以與制度中的行動者互動。過程雖是動態的，但制度仍是一個可切入對話的空間，創新者是進入制度裡參與建構的一方。
不過，在部分情境裡，制度場域可能還沒有定形，甚至原有場域本身是封閉且排他的，讓創新者無法切入。對於這樣的挑戰，Garud, Jain, and Kumaraswamy (2002)在另一篇研究中，以制度興業（Institutional Entrepreneurship）的觀點指出，有時創新不只是要與既有場域彼此塑造，而得「創造一個制度」。尤其是在主流制度還對創新抱有排斥態度的情境下，創新者還需要創造不同於既有制度的場域，使其創新能夠生根壯大。
1990年代中期，資訊科技產業的主流生態系仍由微軟主導，其封閉式平台，特別是Windows作業系統，掌握應用程式的相容性與使用權。Sun Microsystems則在此背景下推出Java技術，提出「一次撰寫、處處執行」的價值主張，意圖打破作業系統綁定的邏輯，開創跨平台、開放協作的新秩序。
Sun Microsystems最初採取強而有力的動員與倡議策略，將Java定位為一項開放、自由、跨平台的技術，不隸屬於任何作業系統或硬體供應商。Java的核心理念是促進開放標準、打破平台綁定。這樣的主張，讓Java不僅是一項新的技術選擇，更代表「去中心化」、「打破壟斷」的價值，成功召喚了眾多支持者。接著，Sun Microsystems持續強調Java將帶給開發者更大的自由度、賦予使用者更高彈性、提供企業更多創新空間，藉此對抗微軟的封閉邏輯，亦促使如 Netscape、IBM、Oracle 等重量級科技公司加入Java陣營，共同支持Java成為新的產業標準與制度場域。然而，隨著Java的擴散與重要性提升，Sun Microsystems作為主導者的角色開始變得模糊且矛盾。
制度興業中的正當性調適
為了確保Java標準的技術一致性與市場辨識度，Sun Microsystems積極管理其標準定義與授權模式，包括推動「100% Pure Java」認證計畫、嚴格管控開發者與合作夥伴對Java的應用與修改權限。此舉導致Sun Microsystems陷入兩難，引發合作夥伴的不信任，進而暴露出制度創業者經常面臨的矛盾。
這些矛盾主要表現在三個層面。首先是結構化張力。身為標準的倡議者與設計者，Sun Microsystems必須維持標準規格的一致性，才能確保技術擴散。可是，Sun Microsystems對開發社群的高度規範，反而壓縮應用創新的彈性與在地調整的空間，使其原先的價值主張受到質疑。
其次是競合張力。在擴大Java生態系的過程中，Sun Microsystems與IBM、Oracle等大型企業合作，但這些夥伴同時也是潛在競爭者。雙方既需合作，又彼此防備，形成合作與競爭交織的微妙關係。Sun Microsystems的主導地位引發夥伴對其標準私有化意圖的疑慮，甚至有人開始威脅另立標準，導致生態系不穩定的狀態。
最後是正當性陷阱。Sun Microsystems一方面自我定位為「標準制定者」，另一方面又是平台與產品的市場競爭者。這樣的雙重角色引發外界對其治理正當性的質疑。當Java的發展規則與授權規範越來越集中於Sun Microsystems的控制之下，「開放標準」的主張逐漸被視為只對其有利的話術，反而削弱自身信任基礎。
面對這些張力，Sun Microsystems透過修正制度設計來回應外界質疑。1999年推出的Java Community Process 2.0，便是一項具代表性的制度調適策略。Sun Microsystems將原本自己掌控的標準治理權限，轉向開放的共享治理機制，透過公開提案、多方審議、社群投票等流程，讓合作夥伴與開發者共同參與Java標準制定。如此便降低外界對Sun Microsystems控制意圖的疑慮，也提升標準程序的透明性與正當性。同時，Sun Microsystems調整原有技術授權制度，導入公眾原始碼授權模式，讓外部開發者在特定條件下得以存取Java原始碼並參與開發工作，進一步強化社群的參與及認同。透過兩項制度調整，Sun Microsystems將標準治理從集中式控制轉向開放式協作，成功重建夥伴對制度的信任。
制度興業的歷程，無可避免的存在角色困境與正當性風險。創新者不僅要設計新的場域制度，還需處理一系列由其主導地位所引發的矛盾與挑戰。唯有及時調整制度架構，兼顧開放性與穩定性，創新才有可能真正制度化並穩定地落地於新場域。
創新能否落地，關鍵不在於它是否「吻合」現有場域的遊戲規則，而在於能否透過設計與互動，與場域共同生成新的理解與規則。創新者需具備對場域的敏感度，若能察覺自身所引發的張力，並轉化為調適的契機，便可能不只是進入場域，而是重塑場域。透過參與治理、重塑規則、建立信任，促成場域中的多元行動者與創新彼此支持。創新調適不只是技術上的磨合，而是策略性地嵌入社會秩序的過程。
參考文獻
Garud, R., Jain, S., & Kumaraswamy, A. 2002. Institutional entrepreneurship in the sponsorship of common technological standards: The case of Sun Microsystems and Java.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45(1): 196-214.
Garud, R., & Rappa, M. A. 1994. A socio-cognitive model of technology evolution: The case of cochlear implants. Organization Science, 5(3): 344-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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