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緣──恩典中的創新【郭潔】

 

作者：郭潔｜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 112屆科管組研究生。

研究興趣：航空產業服務創新——體驗設計、情境實踐、情緒價值

 

從一頓早餐開始的意外旅程

1999 年的夏天，Mission Church 幾乎要沉沒。主日的長椅空空蕩蕩，捐款不足，教友心裡都明白，這座教堂正慢慢失去存在的理由。就在這樣的氛圍裡，一群年輕教友決定做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在星期天早晨，為街友準備早餐。沒有人預料到，這一個小小的善舉，會意外引爆一場持續而激進的變革。這個故事講述的不是精心設計的計畫，而是偶然如何被放大──如何在「幾乎要關門的教會」裡，一頓早餐引來醫師、志工，改變語言與象徵，並觸發衝突與辯論，最終推動整個社群走上一條誰也沒想過的道路(Plowman et al., 2007)。

接下來的五個篇章，將帶你看見：小改變如何點火（第一部分）、衰退與掙扎如何成為沃土（第二部分）、資源、語言與象徵如何放大行動（第三部分）、環境與行動如何相互推動（第四部分）、以及負向回饋如何讓變革持續而不至崩潰（第五部分）。

這是一段偶然與導意交織的旅程，一頓早餐如何改寫了一個社群的未來。

一、小改變──起始的條件 (Small Change—The Initiating Conditions)

1999 年的夏天，Mission Church 正在下滑。主日禮拜的人愈來愈少，留下來的教友心裡也清楚，教會正一點一滴失去活力。就在這樣的時刻，一群年輕教友決定做點看似微不足道的事：在週日早晨為街友準備早餐。起初沒有人認為這會有什麼影響。正如一位教友回憶：「我們只是想要讓那些人吃點東西，沒想到會變成後來這麼大的事。」

要理解這個舉動的重要性，得先回想過去的氛圍。街友在禮拜天早晨幾乎是「隱形」的存在。偶爾有人來要點施捨，卻立刻被擋在門口。正如一段令人不安的回憶：「過去，街友在我們週日早晨是看不見的。他們偶爾闖進來要點施捨。我們的接待員被指示要把他們攔在門外，因為我們知道他們會讓人感到不自在，尤其是訪客。」而當早餐桌真正擺在教堂裡，一切都改變了。這些原本被隔絕的人第一次被邀請坐下來，和其他人一起用餐。有人說：「當你給人早餐時，你會聽到他們的故事，他們需要的其實比食物更多。」

早餐逐漸成了觸發點。醫師和牙醫帶著器材加入，在禮拜堂的一角設置臨時診療間。學生和志工開始固定來幫忙。原本單純的一頓餐點，成了新的聚集場所，也讓教友開始看到更大的需求。有人形容這個過程：「我們原本只是在煮早餐，但很快就變成一個誰都停不下來的運動。」這一切並不是誰事先規劃好的大計，而是從一個簡單的動作開始。那天早晨的早餐，不僅餵飽了肚子，也打開了一扇門，讓人們開始重新思考：教會究竟該是什麼樣的地方？

二、遠離均衡──自願組織的浮現

1. 衰退迫近：在早餐行動出現之前，Mission Church 幾乎陷入沉寂。禮拜時，長椅上空空蕩蕩，唱詩班的聲音也顯得單薄。有人回憶：「我們好像只是在維持一個空殼，聚會時大家心裡都覺得快撐不下去。」教堂的屋瓦開始漏水，奉獻金額不足，甚至有人私下討論是否要關門。這種瀕臨崩解的氛圍，反而讓人開始意識到：如果什麼都不改變，這個地方可能真的會消失。於是，任何新的舉動，不論大小，都可能被視為一根救命稻草。

2. 領導更替：就在這個低潮期，兩位新牧師被任命接管。他們與以往的牧師不同，不急著制定規則，而是放手讓人嘗試。某位教友回憶：「以前的牧師什麼都要先批准，但新牧師反而說：『你們去做，如果有需要，我再來支持。』」這種「鬆手」的領導方式，在當時幾乎像一股新鮮空氣。它給了人們實驗的自由，也讓那些看似偶然的小行動有機會生根。

3. 認同的掙扎：然而，這個教會一直存在一個核心問題：它究竟是什麼？是以敬拜為主的信仰社群，還是面向大眾的服務據點？有人說：「我們既想堅持信仰傳統，又覺得應該回應社區需求，所以常常矛盾。」這種模糊身份，雖然讓人焦慮，但也意外創造了空間。當早餐計畫帶來新的面孔與需求時，這些掙扎被迫浮上檯面：教會必須重新定義「我們是誰」。

4. 持續衝突：衝突隨之而來，特別是在資源分配上：要不要花錢在社區醫療？要不要讓牙科診療進到聖堂？有人直言：「我們會議上常常吵翻，但奇怪的是，吵完大家又會去試新的東西。」這些爭執沒有摧毀教會，反而像一種推進的力量。矛盾與不安，逼得大家不斷調整、嘗試新方法。於是，Mission Church 在「衰退、開放、掙扎、衝突」的張力中，進入了一種「遠離均衡」的狀態。舊的規範無法再維繫，但新的秩序尚未完全成形。正是在這種不穩定的縫隙裡，早餐這樣的小改變才得以擴散，並逐漸展現出意想不到的力量。

三、放大行動──小改變如何被放大

一開始，只是早餐。沒有人想過，這些簡單的餐點，會一步步推著教會走向一條全新的道路。但正因為人進來了，故事就開始有了後續。

1. 新資源開始流動：當街友在教堂裡吃飯時，他們的需求也被看見。有人牙疼，有人咳嗽不止。很快地，醫師與牙醫自發加入。「醫生說他週末有空，就帶了器材過來幫人看診。」禮拜堂的角落，逐漸變成臨時診療室。聖所的邊界被重新定義，不只是敬拜的地方，也成了照護的場所。需求愈來愈多，行動愈來愈大。某位牧者回憶起一個關鍵抉擇：「我們決定要開放日間中心，是在還沒有百分之百確定有經費之前。但我們必須做出選擇……要不就得開始攔在門口，跟那些星期天來教會的人說：『我們知道你來這裡，但你看起來是街上的人，所以不能讓你進來』；要不我們就得開一個日間中心。」沒有資金保證，但需求真實存在。這樣的抉擇，讓教會跨出原本誰都沒料到的一步。

2. 語言重新定義行動：隨著活動擴展，牧師和教友們也開始改變說法。最初大家都叫它「早餐」，但很快，「使命」成了新的關鍵字。「一開始大家說那只是早餐，後來我們開始說：這是上帝要我們做的工作。」在講道時，牧師談「呼召」、「轉化」；在討論裡，教友也開始用這些字眼。語言像是一種無形的濾鏡，把零散的善舉，轉換成一個共同的旅程。

3. 象徵改變了氛圍：更直接的，是那些象徵性的場景。有一天，你若走進教堂，會看到這樣的畫面：「如果你來我們教會做主日禮拜，你會看到街友就坐在醫師和律師旁邊。我們非常刻意要把街友納入我們的群體。」畫面裡甚至有一位律師，過去被稱作「絲襪階級」的菁英，他脫下皮鞋，換上涼鞋，低頭為街友洗腳：「所以你會看到一個『絲襪階級』的律師，脫下皮鞋，穿上涼鞋，然後下去為人洗腳。」這些瞬間，比任何演講都更有說服力。它讓所有人看到：身分界線正在被翻轉。還有一次，教會整修禮拜堂，剩下了幾張長椅。這些椅子原本在五〇年代被放在樓座，當年是隔離非裔信徒的象徵。如今，它們不再需要。於是，教會把其中一張送給了非裔姊妹教會：「在五〇年代種族隔離盛行時，教堂的樓座是給非裔信徒的。當我們翻修禮拜堂、縮減座位後，留下了幾張長椅。我們就把其中一張送給了聖保羅的非裔姊妹教會。」還有那塊銘牌。它長年掛在牆上，象徵著舊有的權力與排斥。當它被拿下並熔掉，鑄造成聖餐杯時，教友說：「當那塊牌子被拿下來時，我感覺這個地方終於屬於我們所有人。」這些象徵，就像一次次公開的訊號，宣告教會正在走上新的方向。

4. 三者彼此放大：資源湧入，語言命名，象徵落實。這三者互相強化，使早餐不再只是早餐。醫師的加入，需要「使命」的語言來合理化；「使命」的語言，又需要象徵來加深信念。於是，能量開始滾動，誰也停不下來。正如一位教友說：「我們原本只是在煮早餐，但很快就變成一個誰都停不下來的運動。」早餐，原本只是讓人不餓。但當資源、語言和象徵交織在一起，它成了新的社群核心。這不是誰預先計畫的，而是在一次次看似偶然的決定中，逐漸被放大，最後演變成一場激進的改變。

四、動態互動──放大行動與情境如何相互作用

1. 放大行動改變了情境：當早餐服務逐漸發展成醫療義診與日間中心時，教會的形象徹底翻轉。原本快要被遺忘的地方，突然成了資源匯聚的核心。基金會開始主動接洽，志工團體也紛紛加入。有教友形容這種反差：「以前我們擔心關門，現在反而有人說這裡是城市裡最有活力的地方。」語言與象徵的持續使用，讓外界也開始注意。當牧師與教友用「使命」、「轉化」來談論這些行動時，內部逐漸凝聚共識，外部則開始將這間教會視為城市裡推動改變的據點。

2. 新的情境推動更多行動：新的環境不只帶來肯定，也帶來壓力。資源的湧入，讓教會有能力舉辦更大規模的活動，但同時也引發更多衝突：教會究竟還是一個敬拜空間，還是已經成為社區服務中心？牧師回憶當時的張力：「我們吵到快分裂，但我告訴他們：這正是我們的新方向正在成形。」這些衝突雖然激烈，但也迫使大家不斷重申、深化新的身份。牧師甚至在公共場域更積極地「導意」：「[這位牧師] 已經成為全市兩萬三千多名街友的代言人，他呼籲在市中心設置更多公共廁所和飲水器，並批評那些打算禁止街頭睡覺與『強勢乞討』的法案。他與市議員等街友倡議者一起召開記者會。」牧師之所以能成為「代言人」，正是因為教會內部的語言和象徵已經形成強大的訊號，讓外界相信這個教會的承諾是真實而長遠的。

3. 雙向推動的雪球效應：放大行動不斷改變情境，而新的情境又反過來激發更多放大行動。從資源到語言，從象徵到公共行動，能量不斷累積。一位教友帶著驚嘆說：「我們原本只是想提供早餐，但它把整個教會帶到了一個我們誰也沒想過的地方。」這就是動態互動的力量。放大行動使教會重新被看見，新的情境則讓牧師和教友不得不再度放大他們的語言與象徵。就這樣，一頓早餐滾動成了一股無法逆轉的雪球，既改變了教會，也讓整座城市看見了不一樣的可能。

五、負向回饋的角色

當 Mission Church 的能量快速累積時，人們逐漸感覺到隱憂。早餐、義診、日間中心……一切發展得太快了。資源湧入，衝突加劇，若沒有一點拉回的力量，這股能量隨時可能摧毀社群。

1. 回歸信仰核心的提醒：一些教友開始憂慮，這個地方會不會再也不像一間教會。有人坦言：「我們是不是忙著當社區中心，卻忘了我們原本是教會？」 這種聲音，雖然像煞車，卻避免了組織完全被「服務邏輯」吞沒。牧師和長老因此更刻意強調崇拜與禱告的角色，提醒大家：服務是延伸，但信仰才是根本。

2. 在衝突中設下邊界：爭論仍然頻繁。該不該再擴展？該不該再投入？當衝突過於激烈時，領導者會選擇停下腳步。「有時候爭得太兇，我們會決定先停下來，把焦點拉回共同的祈禱。」 這種「暫停」並不是放棄，而是一種界線設定，避免社群走向不可挽回的分裂。

3. 有限不穩定的狀態：這些調節，讓 Mission Church 沒有因能量過盛而爆炸，也沒有回到死氣沉沉的均衡。正如文中所強調的：「關於非線性回饋迴路運作的關鍵發現是：穩定均衡與爆炸性的不穩定，並不是系統唯一可能的終點。非線性系統還有第三種選擇：一種遠離均衡的有限或受限不穩定狀態，在其中行為有其模式，但不規則。」Mission Church 正是在這種「有限不穩定」裡運作：張力不會消失，矛盾不會停止，但正因為這些張力不斷存在，新的能量才能被不斷釋放。

這就是負向回饋的角色──它不是熄火，而是調節火勢。它讓 Mission Church 的變革得以在矛盾與不安中持續運行，像是在不規則的波動中找到一種節奏。也因此，這場源於偶然的激進變革，才沒有成為一場短暫的狂熱，而是延續下去，逐漸改寫了一個社群的未來。

隨緣──恩典中的創新

Mission Church 的故事，像一段靈修見證。它提醒我們，創新並非來自計算周密的藍圖，而是來自「隨緣」──那份順著當下而生、卻深藏恩典的偶然。那頓不起眼的早餐，原本只是年輕教友的一時善念，卻在不斷的互動中，觸發了連鎖效應。醫師與志工的加入，牧師以語言與象徵重新命名意義，衝突與拉扯推動身份的再思──這些看似隨機的片段，卻在「導意」（sensegiving）之下，被逐步放大，最後塑造出一場持續性的社會創新。

這場轉變不僅改寫了教會，也改變了城市。它把宗教群體從邊緣推向公共舞台，使其成為街友的代言人、資源的連結者，以及城市服務的新樞紐。偶然的小改變，因著持續的詮釋與實踐，最終演化成一種新的社會角色。這就是隨緣（serendipity）的力量：當小舉動被賦予意義並持續被放大，它不僅能挽救一個衰敗的教會，更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開出社會創新的花。

隨緣不是被動，而是一種敏銳的眼光──當偶然出現，有人願意看見它，接納它，並在其中找到意義。正因如此，微小的舉動才不會消逝，而能在衝突與不穩定中逐步放大，最後化為一場不可逆轉的社會創新。Mission Church 的轉變正如一份「隨緣的禮物」：它提醒我們，最深刻的改變，往往不是被設計出來的，而是源於不期而遇的瞬間，在順勢而為之中，孕育出新的未來。

Mission Church 的變化，正是一種隨緣的實踐──在不確定中守住信念，在偶然裡迎向使命，於平凡中活出更新。

參考文獻

Plowman, D. A., Baker, L. T., Beck, T. E., Kulkarni, M., Solansky, S. T., & Travis, D. V. 2007. Radical change accidentally: The emergence and amplification of small change.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50(3): 515-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