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5日 星期五

創新為何不擴散【易倢】

 

作者:易倢|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 113屆科管組研究生。

研究興趣:數位金融、服務創新、實踐社群

 

探討醫療創新的擴散時,我們往往預設「有證據就能推動改變」。然而,Ferlie, Fitzgerald, Wood, and Hawkins (2005)指出一個更為複雜的現實:即使擁有堅實的臨床試驗支持,許多創新仍舊止步於試點階段,難以融入日常實務。問題的癥結在於多專業環境中,不同專業群體間的社會與認知邊界形成無形屏障,讓知識難以流通,合作無法順遂。本評論將透過他們的案例分析與理論貢獻,探討「不擴散」現象背後的內在邏輯,並思索如何在多專業組織中重新構築創新實踐的可能路徑。

實務動機

第一,政策期待與現場落差。自 1990 年代起,英國 NHS 大力推動「實證醫學」(evidence-based medicine),要求臨床實務必須奠基於隨機對照實驗等嚴謹的科學證據。按此邏輯,一旦產生可靠的醫療新知,理應能夠迅速擴散至各醫療單位。然而政策制定者卻發現,現實遠不如預期順遂——許多建立在堅實科學基礎上的創新,依然困頓於試點或小規模應用階段。這個矛盾促使研究者思考一個關鍵問題:為什麼「有證據」不等同於「被採納」?這個疑問對政策制定與資源配置而言,都是亟待解答的課題。

第二,醫療服務改進的迫切需求。醫療服務持續面臨成本壓力與品質挑戰,創新因此被寄望為解方。然而 NHS 的實際經驗卻顯示,許多創新始終無法真正轉化為普及的臨床實踐,不僅造成資源浪費,也讓病患無法受惠於新的治療可能性。以抗凝治療的電腦化管理為例,這項創新原本能減輕醫師負擔並提升病人便利性,卻因專業界線與角色爭議而陷入停滯。研究團隊因此希望透過的田野調查,釐清「擴散卡關」的根本原因,讓未來的創新推廣更能契合臨床現場的運作現實。

理論動機

第一,挑戰傳統「線性擴散」模型。 經典的 Rogers1995)模型將創新擴散描繪為一個「知識說服決定實施確認」的線性歷程。然而,愈來愈多研究指出,真實世界中的創新旅程往往充滿混亂、迂迴與持續的爭議。作者希望透過多重案例的深度分析,進一步闡明醫療創新的擴散絕非單一路徑,而是受到不同專業群體的詮釋、協商與抵抗所形塑,因此必須發展出一種「非線性」的理論視角來理解這個複雜過程。

第二,重新檢視「專業網絡促進擴散」的預設。早期理論普遍認為高度專業化有助於創新擴散,因為醫師或專業人員會透過協會、學會等專業網絡迅速分享新知。然而作者在多專業組織(如 NHS 醫療體系)中的觀察卻發現,不同專業群體間的社會與認知邊界實際上阻礙新知的流通,反而造成「不擴散」的現象。基於這個洞察,他們提出一個具有挑戰性的理論主張:多專業化(multiprofessionalization)並非創新擴散的推力,而可能是延緩其傳播的關鍵阻力。

研究問題

這篇文章的核心研究問題是:為什麼即使擁有強力的科學證據支持,創新依然無法順利擴散?

一、科學證據與實務落差。醫療政策往往預設「有證據即會被採納」的邏輯,然而現實中許多經隨機對照實驗(RCT)明確證實療效的做法,卻依然止步於試點階段。這個現象指出單憑證據並不足以驅動行為改變,促使研究者必須理解「證據之外」的社會動態機制。

二、專業群體的複雜影響。醫療現場並非由單一專業構成,而是匯聚醫師、護士、治療師等多元專業群體。每個專業都擁有獨特的價值觀、知識體系與角色邊界,這些社會與認知層面的「隔閡」往往成為知識流通的隱形屏障。唯有理解這些專業邊界如何形塑擴散過程,才能真正解開「不擴散」現象的謎團。

三、組織學習與創新理論的深化。以往的創新研究多建立在「線性擴散」或「專業網絡促進創新」的理論假設上,但 NHS 的實際案例顯示現實遠比理論複雜。若無法釐清這些非線性動態與多專業間的阻力機制,組織學習與創新理論便難以有效回應真實情境的挑戰。因此,探究「為何有證據卻不擴散」這個問題,不僅能推動理論的進一步修正與完善,更能為其他多專業組織(如教育機構、顧問業)提供珍貴的啟發。

創新難擴散:抗凝治療

這個負向異例(Negative Outlier)堪稱研究中最發人深省的案例:以電腦輔助系統管理抗凝治療(Managing Anticoagulation Service Provision with a Computer Support System)。讓我們從三個層面探討:

創新的構想與願景:這項創新的背景源於一個迫切的醫療需求:中風是英國主要死因之一,而對於高血壓或心臟疾病患者,口服抗凝劑能有效預防致命的血栓形成。然而傳統模式將此類治療集中於醫院門診,由資歷較淺的住院醫師負責,不僅服務量龐大,品質也難以穩定控制。

新方案的核心構想包含三個面向:將抗凝治療從醫院層級下沉至基層診所;由經驗豐富的護士主導日常監測,取代醫師主導的模式;運用電腦診斷與決策支援系統,提供精準的劑量建議與病程追蹤。

這種模式不僅擁有堅實的隨機對照實驗證據支撐,更能有效減輕醫院負荷,同時大幅提升病患就醫的便利性。

擴散困境的解析:令人困惑的是,儘管科學證據充分且病患需求明確,這項創新卻始終困頓於「試點階段」,無法實現規模化應用。問題的根源在於多重的跨界阻力

  • 專業疆界的堅壁:醫院的心臟科與血液科醫師對護士是否具備處理如此關鍵治療的能力心存疑慮,同時對電腦系統的可靠性抱持懷疑態度。基層醫師則擔憂在資源匱乏的情況下被迫承擔更多工作負荷。
  • 組織邊界的糾葛:醫院、基層診所、區域衛生局三方在權責劃分與經費分攤上存在根本分歧,特別是當臨床工作發生轉移時,法律責任與財務成本的歸屬成為難解的爭議焦點。
  • 社會支持的缺失:雖然不乏推動者的努力,但他們的影響力遠不足以說服橫跨多專業、多層級的利害關係人,導致變革始終無法凝聚足夠的共識。

一位基層醫師的坦率表達道出核心矛盾:「我們對於醫院將工作下放給基層但不提供任何額外資源這件事,已經變得特別敏感。」

理論意涵

這個案例與阿斯匹靈成功擴散的對比,指出一個關鍵洞察:兩者同樣擁有堅實的科學基礎,也都試圖將治療責任下沉至基層,但結果卻截然不同。差異的關鍵在於,阿斯匹靈主要在相對單純的專業環境中運作(醫師與護士較容易建立協作關係),而抗凝治療的電腦化管理則必須跨越多重專業與組織疆界,而這些疆界並未獲得有效的橋接。這正印證作者的核心理論主張:在多專業化環境中,社會與認知邊界會放大「不擴散」現象。從理論層面來看,這項研究的主要貢獻可歸納為三個核心觀點:

一、重構創新不擴散的理論視角:過往研究普遍認為專業網絡能促進創新擴散(如 Coleman 等,1966),然而作者在多專業組織(如 NHS)中卻發現相反的現象:專業群體間的社會與認知邊界,反而成為創新流動的阻礙。雖然專業社群內部確實能支持學習與變革,但對外卻呈現「自我封閉」的特徵,使得知識難以實現跨界傳遞。這個發現挑戰過去偏重「單一專業網絡促進創新」的理論假設,轉而提出「多專業化導致不擴散」的新理論框架。

二、將「實踐社群」理論延伸至專業場域:作者將「實踐社群」(communities of practice)概念引入專業研究領域,指出專業社群往往表現為單一專業導向的實踐社群。在這些社群內部,知識交換相當活躍,但跨社群互動卻付之闕如。這些專業社群具有三個顯著特徵:

1.    傾向單一專業化,難以建構真正的多專業共同體

2.    對外保持封閉,甚至與鄰近專業刻意保持距離

3.    高度制度化,透過宏觀專業機構(如皇家學院)強化規範與身分認同

這些特徵使得多專業環境中的創新擴散面臨更大的結構性挑戰。

三、指出「社會邊界×認知邊界」的雙重阻礙機制:研究指出,除社會身分與專業角色築起的界線外,不同專業的研究傳統與認知文化也會形成知識的不可通約性。具體表現為:

  • 醫院醫師奉隨機對照實驗為評估標準的金律
  • 基層醫師更重視複雜病況下的情境適用性
  • 助產士與護理人員更關注病患體驗與質性研究方法

這些差異導致所謂的「證據」在不同專業社群中被詮釋為迥異甚至相互衝突的概念。換言之,創新之所以難以擴散,不僅源於專業身分的差異,更根本的是知識基礎與研究文化的深層分歧。

這項研究最重要的理論貢獻在於:將「創新不擴散」重新概念化為一種由多專業社群內外的社會與認知邊界共同建構的複雜現象。它不僅修正「專業網絡促進擴散」的傳統理論預設,更巧妙地整合實踐社群與知識邊界理論,提供一個更貼近組織現實的分析框架,協助我們理解多專業組織中創新擴散的結構性困境。

實務啟示

一、創新推廣不能僅仰賴「證據推力」:研究指出,即使擁有強力的隨機對照實驗證據,創新依然可能陷入停滯。對於政策制定者與醫療管理者而言,單純強調科學證據遠不足以驅動變革,還必須考量專業群體間的互動動態與接受程度。因此,推動創新時應該整合社會支持網絡、組織協調機制與跨專業溝通平台,而非僅止於科學層面的宣導。

二、積極管理「專業疆界」的必要性:在多專業組織(如 NHS 醫療體系)中,不同專業群體的價值觀、角色認同與知識文化往往形成隱形的阻礙。這提醒管理者:推動創新時不能天真地假設專業間會自然協作,而必須刻意設計橋接機制,例如建立共同協議、規劃跨專業培訓、組織混合型團隊,或運用「邊界物件」(如共同制定的臨床指南),以有效降低專業間的摩擦與隔閡。

三、知識管理策略須重視社會與認知層面的交融:這項研究不僅針對醫療體系提供洞察,也為大型多專業組織(如顾问公司、科技企業、製藥產業)帶來重要啟發。成功的知識管理並非僅是建置完善的資料庫或標準化流程,更關鍵的是要識別並有效管理不同社群間的社會與認知邊界。倘若忽視這些深層的界線,即便資訊流動看似暢通,知識仍可能「困頓」於各自封閉的專業社群中,無法真正轉化為創新的實務應用。

洞見

知識在實踐社群內部得以擴散,但在缺乏共同實踐的地方會「卡住」(Brown & Duguid, 1991)——這點出本研究的核心發現:知識確實能在單一專業群體內順暢流動,然而一旦面臨跨專業的深層鴻溝,便會陷入停滞。

這個洞察指出創新擴散的挑戰所在。問題並非證據本身的說服力不足,而是我們往往低估專業疆界的頑強性。每個專業群體都在自己的知識體系、價值觀念與實務經驗中建構一套完整的世界觀,這些內在的認知框架如同隱形的過濾器,決定著外來知識能否被真正理解與接納。

更深層的啟發在於,單純的資訊傳遞並不等同於知識的真正流通。即使相同的科學證據擺在不同專業群體面前,他們往往會基於各自的專業邏輯做出迥異的詮釋。因此,推動創新的關鍵不在於製造更多證據,而在於如何跨越這些專業邊界,創造出真正共享的實踐空間——一個讓不同專業群體能夠對話、協商,並逐步建立共同理解的場域。

這個洞見提醒我們重新思考創新推動的策略:與其將焦點放在證據的強化上,不如更多關注如何搭建橋樑,讓知識能夠在多元專業的複雜生態中找到流通的路徑。

參考文獻

Brown, J. S., & Duguid, P. 1991. Organizational learning and communities-of-practice: Toward a unified view of working, learning and innovation. Organization Science, 2(1): 40-57.

Ferlie, E., Fitzgerald, L., Wood, M., & Hawkins, C. 2005. The nonspread of innovations: The mediating role of professionals.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48(1): 117-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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