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5日 星期一

知識不是靜止的【郭潔】

 

作者:郭潔|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 112屆科管組研究生。

研究興趣:研究興趣:航空產業服務創新——體驗設計、情境實踐、情緒價值

 

「知識不是被存放的財產,而是被實踐的過程;唯有在行動中,它才展現出真正的力量。」

 

從實踐社群到「行動中的知識」

為何我們該從「實踐社群」轉向「知識在行動中」。我們常聽到「知識管理」這個詞,彷彿只要把文件收齊、流程寫好、社群成立,就能讓知識自然流動。但如果你曾經在職場現場待過,就會知道知識不會乖乖躺在檔案夾裡,而是活生生地存在於人們的動作、對話與臨場判斷之中。正如一位老技師曾說過:「我們不是照著手冊修機,而是靠腦袋和手指頭。」這句話點出了關鍵──知識的價值往往不在於「誰知道什麼」,而在於「在行動當下如何知道、如何做到」。因此,與其一味強調社群的形成,我們更該追問:知識在什麼情境下被活化?人們是怎麼樣即興調度、再創造?這就是「knowing in action──行動中的知識──所要闡釋的方向(Amin & Roberts, 2008)

反思 CoP 的侷限:為什麼知識實踐被遮蔽了?

「實踐社群」(Communities of Practice, CoP)曾經帶來重要啟發。Lave (1991)提出這個概念,用來解釋新手如何在社群中透過參與與模仿,逐漸成為行家。這套理論提醒我們:知識不是孤立學習,而是透過社會互動、共同語言與共享任務而產生。然而,隨著 CoP 被廣泛套用,它開始出現幾個侷限。首先,它傾向理想化社群的穩定,彷彿只要社群存在,知識就能自然生長,卻忽略了權力、衝突與差異。其次,它模糊了知識的多樣形式,把各種情境下的學習都包裝成 CoP,好像醫師討論病例、程式員寫程式、廣告人腦力激盪都可以歸為一類。這樣的結果,是知識實踐的複雜性被遮蔽了。Amin and Roberts (2008)主張,我們需捕捉不同場景裡知識生成的邏輯。換句話說,與其用單一社群的想像來框住知識,不如承認它的多樣與流動。

工藝/任務型知識的案例:Xerox 技師與「故事修機」

一位 Xerox 的影印機技師,桌上放著厚重的維修手冊,但眼前這台機器卻「脾氣古怪」,怎麼修都不合公式。這時,你會怎麼做?Orr (1996)跟隨 Xerox 技師的日常,發現他們真正依靠的不是手冊,而是彼此的故事。他們會在早餐桌邊交換「那台機器昨天又罷工了」的經歷,會在維修現場即興測試不同方法,並將這些臨場創造記錄為口耳相傳的故事。久而久之,這些故事成為社群中的「知識資本」。
這裡的亮點在於:知識不是靜態文本,而是在操作過程中被不斷「做」出來的。修機的過程就像說故事──你得即興,得和別人對話,得把經驗拼湊成解法。這種工藝/任務型知識靠的是手感、默契與情境判斷,而不是書本上的唯一答案。

專業知識的實踐型態:基層醫師與「內化指南」

再換一個場景,來到英國的初級醫療診間。Gabbay and Le May (2004)的研究指出,基層醫師在看診時,並不是單純翻閱臨床指引或政府規範,而是依靠所謂的「mindlines」(心路圖)──一種在同儕討論、病例交流與日常實作中逐漸內化的指南。舉例來說,當一位年輕醫師面對棘手病患時,他會參考同事的經驗談,或在會診中偷學資深醫師的做法。這些互動累積出「心中的路線圖」,雖然沒有被寫在官方文件上,卻成為實際診療的依據。
這個案例提醒我們:專業知識並非純然靠制度規範,而是混合了正式與非正式規則。醫師既要顧及臨床證據,也要依照病人需求、同儕期待與醫療風險做判斷。知識的實踐,往往是在這些張力中被調節出來的。

創意知識的生成現場:廣告專案中的「認知摩擦」

如果說工藝知識靠的是默契,那麼創意知識往往靠的是「不默契」。Grabher (2004)研究全球廣告專案時發現,創意團隊的靈感,來自跨國、跨領域合作中的摩擦。想像一場腦力激盪會議:來自紐約的文案寫手,遇上東京的設計師,還有倫敦的策略顧問。他們說著不同的行話,用著不同的文化隱喻,甚至常常彼此誤解。但正是在這些「認知摩擦」中,新的想法被撞擊出來。這種知識實踐的邏輯不是追求和諧,而是擁抱差異。短期的專案組合、臨時的合作關係,反而讓人更有動力去嘗試顛覆性的構想。創意往往來自「彼此格格不入」的互動,而不是長期社群中的熟稔默契。

虛擬知識的實作邏輯:Linux 社群的自發協作

最後,我們來到網路世界。Linux 的開源社群是一個沒有固定辦公室、沒有面對面會議的龐大專案。程式碼的貢獻者可能分散在五大洲,彼此甚至素未謀面(Lee & Cole, 2003)。這樣的社群為什麼能成功?研究發現,它的動力來自兩個來源:問題驅動與同儕認可。開發者因為想解決棘手的技術問題而投入,並透過程式碼貢獻獲得同儕的評價。核心維護者扮演「守門人」,協調進度與品質,但更多時候,協作是靠自發的承諾。這挑戰了我們對「知識需要地理共在」的假設。即使沒有面對面,透過技術平台、版本控制與社群規範,人們仍能在虛擬空間中建構出有效的知識實踐。這種模式告訴我們:知識的空間性早已超越了會議室。

結語:從多樣知識實踐,看見創新流動性

 Xerox 技師的「故事修機」、基層醫師的「內化指南」、廣告專案的「認知摩擦」,到 Linux 社群的「虛擬協作」,我們看到知識有許多不同的存在方式。它可能藏在手感裡,也可能存在於同儕互動,或在跨域摩擦與線上平台中被活化。這些案例共同提醒我們:知識不是靜態資產,而是行動中的流動。它因地制宜、因人而異,總是在具體情境裡被調度、被再造。對理論而言,這代表我們需要超越單一社群的想像,承認知識的異質性與跨場域特質。對實務而言,這意味著組織在設計學習機制時,不應只追求社群建制,而要思考如何創造「生成場域」──無論是工坊、診間、廣告會議,還是線上平台。最終,我們或許能這麼說:知識不在於「哪裡存放」,而在於「如何被活用」。創新,就誕生在這些不斷流動、臨場調度的知識實踐裡。

參考文獻

Amin, A., & Roberts, J. 2008. Knowing in action: Beyond communities of practice. Research Policy, 37: 357-369.

Gabbay, J., & Le May, A. 2004. Evidence based guidelines or collectively constructed “mindlines?” Ethnographic study of knowledge management in primary care. British Medical Journal, 329: 1013.

Grabher, G. 2004. Temporary architectures of learning: Knowledge governance in project ecologies. Organization Studies, 25: 1491-1514.

Lave, J. 1991. Situating learning in communities of practice. In L. B. Resnick, & J. M. Levine (Eds.), Perspectives on socially shared cognition.: 63-82: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Lee, G. K., & Cole, R. E. 2003. From a firm-based to a community-based model of knowledge creation: The case of the Linux kernel development. Organization Science, 14(6): 633-649.

Orr, J. E. 1996. Talking about machines: An ethnography of a modern job.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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