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革，總誕生在被忽略的角落【郭潔】

 

作者：郭潔｜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 112屆科管組研究生。

研究興趣：研究興趣：航空產業服務創新——體驗設計、情境實踐、情緒價值

 

「資源化空間，並非策略設計的產物，而是變革過程中被冷落的副作用——卻恰恰是真正變革的溫床。」

當我們談論「組織變革」，多半直覺認為——資源越多，變革越大。這樣的想法似乎天經地義：有了經費、人才、權力，自然能推動改革。但Wiedner, Barrett, and Oborn (2017)的研究卻給了我們一記當頭棒喝。他們在英國國民保健署（NHS）的長期觀察中發現，最具突破性的轉變，竟發生在一個被上層戲稱為「contracting crap」的心理健康契約部門。那些獲得重點資源與高層監督的部門，反而在改革中步履沉重。這個反常的現象，讓我們重新思考：變革的起點，也許不在資源的多寡，而在資源被「如何看待」與「如何使用」之間。

研究動機：重新理解「資源」的價值

Wiedner et al. (2017) 試圖回應一個被忽略的問題——為什麼有時候，越是受重視的部門越難改變？他們引用「resourcing」的觀點，指出資源並非靜態存在，而是透過人的行動與詮釋不斷被「再生產」。換句話說，資源的價值不是天生的，而是行動者賦予的。這樣的思考轉折帶出一個關鍵疑問：當策略變革重新界定「何者重要」時，是否同時也在無意間創造出新的機會空間？這個空間，也就是他們後來提出的核心概念——「資源化空間」(resourcing space)。

那麼，什麼是「資源化空間」？簡單來說，它是一種因忽視而誕生的自由空間。當高層的注意力撤離、監督減弱、協調成本降低時，基層行動者便能開始實驗、調整，甚至挑戰舊有慣例。這種空間的特徵有三：

1. 低協調成本——不必層層上報、四處請示，事情就能推動；
2. 挑戰的餘裕——在壓力較低的環境中，人更願意冒險、試錯；
3. 低監視度——少了權威的目光，創新有了喘息的空間。

最有趣的是，作者指出這種空間並非刻意設計，反而往往是策略行動的「副產品」。也就是說，當權力與注意力集中於某處，其他邊陲地帶反而因被忽視而獲得自由。這一發現，讓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忽視」的力量——它或許不是失誤，而是一種意外的生成條件。

NHS 案例：從「被忽略」到「被啟動」

在 NHS 的個案中，醫院契約改革成為政策焦點，吸引大量資源與行政目光；相較之下，心理健康契約管理幾乎被棄之不顧。這種「注意力撤離」創造了 「資源化空間」，使得一群臨床人員與行政經理能在低壓環境下展開嘗試。他們沒有宏大的口號，也沒有政策藍圖，只是在日常的互動與調整中，逐步磨合出新的協作模式。每個人都在為自身利益而行動，但這些看似零散的調整，最終卻積聚成真正的變革力量。換言之，變革不是被命令出來的，而是在忽略裡自然長成的。

醫院契約：資源集中、但被「關注」綁死

在 NHS 的改革中，主管部門將絕大多數資源與政策焦點投入醫院契約改革，視其為核心任務。醫院契約牽涉到大型醫療院所、醫師與政府機構的利益分配，因此受到嚴密監控與多方干預。
這樣的高關注導致協調成本極高——每個改變都需經層層審批與權力協商，任何創新都可能被既得利益者抵制。研究者形容這是一個「擁擠的空間（congested space）」，權力太多、聲音太雜，反而抑制了創新的可能。結果是：雖然醫院契約擁有最多的資源，但卻缺乏「可行動的空間」，變革陷入停滯。

社區契約：中層交錯、創新受限

社區契約的資源與地位居中，涉及基層護理與地方健康服務。雖然不像醫院那樣被高度政治化，但仍受到行政體系的強烈約束。許多改革在此遇到「制度性阻力（institutional inertia）」——行動者即便願意嘗試，也被既有流程與報告機制綁住。
在這裡，行動者雖有創新意識，卻無法擺脫「監督性規範」的網絡，最終形成一種半開放、半受限的狀態：有想法，卻動不了。這說明，只有被徹底忽視的地方，才有真正的鬆動空間。

心理健康契約：被忽略，反而自由

最具啟發性的變革，出現在心理健康契約部門——一個被主管視為「不重要」的邊陲領域。由於資源被抽離、高層注意力撤離，該部門反而免於嚴密監控。這種「注意力撤離（direction of disinterest）」意外創造出「資源化空間」。

在這個鬆動的空間裡，臨床人員與行政經理之間開始進行「互相調整（mutual adjustment）」：

• 行政經理為了確保契約順利執行，願意接受現場人員的彈性操作；
• 臨床人員為了維持病患照護品質，也願意讓步於制度需求。

這些小幅的、分散的協商累積起來，逐漸形成了新的協作模式。這種調整並非來自正式談判，而是各方在日常工作中「各取所需、互相容納」的結果。最終，心理健康契約部門反而成為整個改革中最具創新與彈性的實踐場域。

NHS 案例的啟示在於——忽視有時比關注更具創造力。當權力焦點從某個部門撤離時，那裡反而出現行動的缺口；當資源被抽走時，行動者反而能重新定義「資源」的意義。心理健康契約部門的變革，正是在這樣的「權力真空」中萌芽。

洞見：放手，讓變革自己發生

這篇研究提醒我們，權力中心並不總是創新的溫床。相反地，那些被忽視的角落，往往孕育出最真實的改變。原因不在於資源的量，而在於自由的度。當監督減少、標準放鬆、權力退場，人們反而能重新定義資源的用途與價值。

對領導者而言，這帶來一個看似悖論卻深具啟發的建議——有時候，最好的管理，就是不去干預。與其事事掌控，不如學會「策略性地放手」，讓那些被低估的實踐，自己找到生長的方向。

變革並非始於命令，而源自鬆動；不是來自聚焦，而誕生於忽略。真正的創新，或許就像一株野生的植物——只有在權力的陰影退去之後，才有機會自然生長。

參考文獻

Wiedner, R., Barrett, M., & Oborn, E. 2017. The Emergence of Change in Unexpected Places: Resourcing Across Organizational Practices in Strategic Change.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60(3): 823-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