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8日 星期一

轉型的勇氣:當金雞母變絆腳石【郭潔】

 

作者:郭潔|政治大學商學院 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 112屆科管組研究生,該屆斐陶斐榮譽會員。

研究興趣:航空業、服務創新、體驗設計、情境實踐、情緒價值

 

和老思閒聊到 Google 的自我顛覆時,他忽然一句「最會賺的時候,往往最危險」。這話像把燙手的鐵丟進桌面,逼人重新思考:企業究竟靠什麼活過下一個十年?越談越覺得,Google 的選擇不是英雄戲碼,而是一堂所有管理者都應該補上的課。

有人說,Google 推動 AI 搜尋,是「親手砍掉自己的搖錢樹」;也有人認為,那只是被 OpenAI 逼出來的反應。與其在旁評論,不如把這件事當成一面鏡子,照出多數企業在「還賺得不錯、卻知道不能一成不變」時,那種介於心動與心虛之間的猶豫。

我不打算歌頌 Google 有多英勇,而是追問一個更關鍵的問題:為何少數公司能下手自我顛覆,而多數公司只能被市場顛覆?

金雞母最會賺的時候,往往也是公司最危險的時候

Google 不是第一家在高峰期動刀的企業。在它之前,Netflix 感謝過 DVD,最後仍親手終結 DVD 寄送業務;Adobe 靠盒裝軟體建立江山,仍果斷轉為訂閱制;Apple  iPod 銷售如日中天時,推出註定會吃掉 iPod iPhone。表面看來,這些故事充滿戲劇張力,好像有哪一晚管理團隊拍桌一喊:「我們要勇敢轉型。」
但如果回到決策現場,思路往往冷靜得多。討論通常比較接近這樣的模式:「照現在的賺法,五年內不會出事,但十年後恐怕輪不到我們。」「若現在換路線,短期營收一定下滑,但還來得及接上下一條曲線。」自我侵蝕從來不是浪漫衝動,而是現金流推演後的選擇。
真正危險的情況不在於看不見風向,而在於明明知道不改會慢慢消退,卻因為手上握著金雞母,沒有任何人願意成為第一個動刀者。NokiaBlackBerryYahoo 等案例,問題不在缺乏洞察,而在於捨不得放手。

不是只有文化,而是四個條件同時到位

外界習慣用一句話解釋成功企業:「人家的文化比較好。」Amazon  Day 1Netflix 的「自由與責任」、Apple 對全流程的掌控,看起來都像一套光鮮的信念,好像只要貼在牆上,員工就會自動面向未來。問題在於,許多公司牆上的標語也不少,最後多半變成背景裝飾。

真正能做出「一般公司做不到的事」的企業,通常需具備四項條件:

第一,是結構條件足以承受轉折。AmazonAppleMicrosoft 共同的基礎,是高毛利與穩定現金流。這種財務緩衝,讓他們有本錢承受短期波動。沒有現金流,就沒有談轉型的空間,這是相當現實的前提。

第二,是文化落在日常行為,而不只停留在口號。Day 1  Amazon 不是裝飾,而是每次會議都會追問:「如果今天是創業第一天,我們會這樣安排嗎?」Apple  end-to-end 的強調,反映在組織如何分工與協作;Netflix 的「自由與責任」,具體寫進管理規則與人事制度。文化只有在行為層面可見,才具約束力與說服力。

第三,是制度能跨部門重新分配資源。人、預算、算力、時間,都能依照策略優先級跨部門移轉。如果雲端部門永遠拿不到關鍵資源,新事業每次都被舊事業搶走預算,那麼不管願景多動人,最終都只會停在簡報裡。

第四,是領導人願意承擔被質疑的壓力。砍掉 Netflix  DVD、推動 Adobe 的訂閱化、調整 Google 的搜尋模式,短期都談不上討喜。這些決策背後,多半有一位願意承受市場與內部質疑的決策者,選擇用十年的位置換一兩年的不體面。多數企業不是不知道要改,而是永遠少了一片葉子:只有文化,沒有制度支撐;只有強勢領導者,卻缺乏財務緩衝;現金流充足,組織卻慣於保守;制度完備,卻找不到願意扛壓的管理者。

D-I-E:自我侵蝕不是自傷,而是一種帶著謀略的自救

談「自殺式創新」時,人們很容易想到壯烈與豪氣,彷彿企業走上斷頭台,換來歷史定位。但從管理角度看,那些真的活下來的公司,走的路往往更精算。D-I-E 三原則,可以視為一張簡潔的自救說明書。

第一步 Dismantle:先拆掉現金牛的保護殼。Adobe 停止販售盒裝軟體的那一年,營收曲線的確往下掉;Netflix  DVD 仍然賺錢時關掉物流系統;Google 在搜尋廣告仍是核心獲利來源時,開始淡化傳統 SEO 依賴、讓 AI 回答與任務協助走向前台。這一步最大的難度,在於明知舊模式還能持續帶來收入,卻決定不再用組織力量護送它到最後。許多企業停在這裡,最後只能被市場代為收尾。

第二步 Isolate:為新事業留出不被掐死的空間。創新最常遇到的困境,是一出生就被舊部門的慣性與指標壓住。AWS 得以成長,是因為不受 Amazon 零售部門掌控;iPhone 團隊被刻意隔離,不須向 Macintosh 匯報;YouTube 併入 Google 後,仍保有一定的運作自主。隔離看似奢侈,實際上是一種防護機制。若新事業一開始就被拖進原有的考核框架,多半會在尚未成熟前就被判定「表現不佳」。

第三步 Evolve:讓整家公司搬到新的曲線上。真正成功的故事,並非少數創新團隊表現亮眼,而是整體組織一起轉向。Microsoft 從「Windows 公司」轉為雲端優先(Cloud-first),Adobe 從一次性授權轉為長期關係的訂閱模式,Google 則試圖以 AI-first 重新定義自身。

KPI 調整、獎酬改寫、資源流向轉移,都是這一步不可或缺的工程。與之對照,Nokia  Kodak 並非沒有創新團隊,而是主體組織未跟著改變,創新自然邊緣化。從這個角度看,D-I-E 並非自毀,而是一種有紀律的自救:先拆掉過度依賴,再保護新芽,最後推動組織進化。能走完這三步的企業,才有機會在成長曲線切換時「死裡逃生」,而不是被動等待市場宣告結局。

強部門整合:成功靠「共犯結構」,失敗多半輸在人心

Google Brain × DeepMindWindows × AzureFacebook × Instagram,這類強強組合看來氣勢驚人。但在管理實務中,「兩個都很強」放在一起,常常不是戰力翻倍,而是彼此牽制。

失敗案例通常有共同模式:文化差異過大,一邊重研究、另一邊重任務,彼此對對方的工作步調與優先順序都缺乏耐心;主導權不明確,誰決定方向、誰代表整體、誰在外部發聲,都模糊不清;關鍵資源有限,預算、算力與人才成為內部拉鋸的焦點,每一次分配都潛藏不滿。Google × MotorolaeBay × SkypeHP × Compaq,都是這類教科書等級的例子:整合在名義上完成,實質上形成新的內耗。

相較之下,MicrosoftAppleMeta 的成功整合,做法其實相對一致。首先,它們刻意把「真正的對手」定在公司外部,而不是彼此身上。Windows  Azure 的共同壓力是 AWSFacebook  Instagram 的共同壓力是TikTokApple 所有部門共同面對的是「任何破壞整體體驗的對手」。其次,它們不追求全面一致,而是維持差異、鞏固互補:前端產品可以保留風格,後端系統、資料與基礎設施則盡量共享。最後,權責與激勵必須同時調整。整合後一定要有清楚的決策中心,高階獎酬也需與整體績效連動,而不是各算各的。沒有共享的KPI,任何整合都只是口頭承諾。

從這些案例看,成功的強部門整合,更像是一種「共犯結構」:部門不僅願意合作,更在制度上被綁在同一結果上。

沒有創辦人光環,企業還有路可以走嗎?

台積電、研華、聯發科等案例,在台灣企業界十分熟悉。我們往往習慣把成功歸結為某位創辦人或領導者的個人特質,聽起來充滿故事感,代價卻是:其他公司很容易說服自己「那是別人做得到的事」。

另一種說法可能更有幫助:這些企業在長時間內,把決心、授權與體質一點一滴做成系統。董事會不只問EPS,也問公司在五到十年後還是否站得住;執行長不只被要求維持短期成績,也被允許進行對長期有意義、卻會帶來短期壓力的調整;組織裡有人懂技術、有人懂市場,也有人專門負責把未來的問題提前提出。

這些條件看起來並不炫目,卻可以設計、可以學習、可以逐步補強。轉型能力如果只能寄託在少數英雄人物身上,企業的壽命自然有限;當治理機制本身能鼓勵長期思考與有紀律的冒險,企業就不必仰賴天才。

洞見:為什麼不自己先動手

企業的壽命,經常不是終結於競爭者的攻擊,而是止步於自己不願承認的舒適。Google 今日面對的兩難,不過是把所有企業心底的矛盾放大給世界看:我們一方面稱讚 NetflixAmazonMicrosoft 有「揮刀自斷金雞母」的魄力,一方面又慶幸現在還輪不到自己做那種決定。也許,真正成熟的管理,從某一天開始,不再只盯著季度成績,而是願意在會議桌上問出那一句不太好聽的問題:「如果有一家公司,專門想把我們擊垮,他會怎麼做?
那麼,為什麼不是由我們自己先做,順便替自己保留下一個十年的位置?」當這個問題可以被認真討論,自我侵蝕就不再只是簡報上的標語,而會成為企業平常就願意承擔的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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