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踐者的反思【易倢】

 

作者：易倢｜政治大學商學院 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 113屆科管組研究生

研究興趣：數位金融、服務設計、知識誤差、情境實踐

 

我們喜歡熟練帶來的安穩。醫師的手勢、工程師的模型、教師的課程安排——每一項都仰賴多年累積的默會感知與操作。然而，熟練有時也像一杯放久的咖啡，香味還在，味道卻逐漸變淡。真正的挑戰往往不是技巧不足，而是技巧太熟，以至於我們忘記了「為何這麼做」(Schön, 1983)。

Schön 在第五章帶領我們重新走進專業者的思考內部，看見在那些細微的停頓、微妙的轉折、甚至一聲不出的小嘆息裡，藏著一種不張揚卻極其重要的能力——反思式行動。它不是課堂教授的理論，也不是手冊可標示的步驟，而是專業者在當下為自己開啟的一盞燈。

那盞燈不亮得刺眼，它只是柔和地提醒：你看見了嗎？眼前這個狀況正在呼喚你思考。

從「熟練」到「驚異」：反思的開端

反思往往並非從靈光閃現開始，而是從「一絲不太對勁」悄然出現。你可能看過這樣的場景：一位外科醫師在例行手術中突然停下，微微皺眉，雖然病灶位置與影像報告完全一致，卻總覺得組織的質地和預期有些差異。這一皺眉不是錯愕，而是直覺告訴他：「事情沒有表面那麼簡單。」

或是一位資深程式設計師，看到一段原本穩定運作的系統突然變慢。他沒有立刻怒罵伺服器，也不急著打開監控儀表板，而是盯著那串輸出訊息，心底浮現一種細微的驚動：「這裡面藏了什麼？」

又或者，一位社工在與少年談話時，察覺對方不再用直視的方式回應，而轉為低著頭敷衍。她不會把這當成微不足道的「態度差」，而是感受到話題觸動了某些被壓抑的情緒。

這些瞬間，就是反思的起點。所謂「驚異」，並非劇烈震動，而是一種熟悉中的不熟悉，使專業者願意停下、回看，並重新詢問：原來的理解是否還能對應此刻的世界？

重新命名：把問題變得可對話

當專業者察覺原本的分類、假設或標籤不足以說明眼前狀況時，他會開始重新命名問題。重新命名不是文字遊戲，而是重新安排世界的方式。醫師可能會說：「這不是單純的發炎反應，更像是一種身體的求援。」工程師可能會說：「這不是錯誤訊號，是系統在抗議我們忽略了某段流程。」老師可能會說：「他不是不專心，而是焦慮得無法進入學習狀態。」一旦問題被重新命名，行動的方向也隨之改變。

重新命名具有一種魔力，它讓原本僵硬的互動再次變得可對話。例如，一位建築師在規劃住宅時，把「空間不敷使用」重新命名為「家庭關係缺乏呼吸空間」。於是，他不再執著於坪數分配，而開始調整動線與採光，使家庭成員能更自在地相處。又如心理師把「抗拒」改寫為「自我保護」，便能以更細膩的方式陪伴當事人跨過心理防線，而不是硬碰硬地拆解行為。重新命名，是給問題一個新的入口，使專業者能重新與之交談。

試探性行動：以小調整換取回應

反思並非純粹內在的思索，而是邊想邊做。當專業者對問題有了新的說法，不會立刻全面重寫策略，而是先進行一種微幅的、小心翼翼的試探。例如外科醫師可能輕輕調整切口角度，觀察組織的回應；音樂總監在排練時可能請樂手把某段旋律放慢半拍，確認情緒是否能更完整展開；客服代表在察覺顧客心情浮動時，可能換上一句較為柔軟的開場：「我們一起把問題釐清，好嗎？」

試探性行動是一種「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訊號」的智慧。它不以掌握答案為前提，而是讓情境本身回覆：「你這麼做，我願意跟你再走一步。」

讀取回應：從情境的回饋塑出新的理解

試探之後，最關鍵的是解讀回應。回應可能是明確的，也可能模糊；可能令人安心，也可能再次製造混亂。然而，專業者的能力不在於回應的清晰度，而在於他能否從回應中讀出方向。例如，經驗豐富的治療師會從當事人一句輕輕的嘆息，辨識出壓抑情緒的出口。音響工程師會從混音室裡的一絲嗡鳴聲，判斷哪條線路鬆動。設計師會從使用者試用時微妙的停頓，察覺介面某個元素造成壓力。回應像是對話中的次聲波，不吵鬧，卻載著訊息。專業者的任務，就是讓這些訊息在心中匯流，逐漸浮現出新的理解。

反思的內在結構：察覺—命名—試探—修補—再理解

Schön把反思式行動從模糊直覺整理成一條能看得見的思路。反思並非頓悟，而是一連串精微的心智運動：你先察覺一個缺口；接著重新命名問題，找出可對話的入口；再以試探行動向情境詢問；透過修補修正，把舊的理解拆開再接上；最後，讓新的理解在行動中長出形狀。這條路線不是線性的，更不是按圖索驥的步驟。它更像是一位工匠在修復老屋時的身體感：每一下敲擊都建立在前一下的聲音上，每一處修補都根據老屋的呼吸而定。

專業者，就是靠這樣的微調與回應，使現場逐漸回到能前行的狀態。

洞見：反思不是例外，而是專業行動的核心

人們常以為反思是危機時刻才需要啟動的備用技能，彷彿只有當系統亂成一團、病患突發狀況、專案失控、學生情緒爆炸時，我們才會被迫停下來思考。反思不是例外情境的應急反應，而是專業行動得以持續的基底。專業者之所以專業，不在於永不失誤，而在於他能在失誤的邊緣保持靈活；不在於擁有所有答案，而在於他願意在答案缺席時繼續對世界保持提問；不在於能完全掌控情勢，而在於他能在不確定之中維持前進的方向感。反思，是專業者與世界之間的一種關係，一種溫柔、堅定又帶著清醒的不順從。

只要願意在行動中醒來，反思便不再是一項技巧，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而在這種方式裡，專業不再是固定的身分，而是與世界共同修補、共同前行的持續關係。

參考文獻

Schön, D. A. 1983. The reflective practitioner: How professionals think in action. New York: Basic Books.